大兒媳抬頭回望他,千言萬語卻只聚成一個幽幽的眼神。過了半晌,大兒媳低聲道︰「爹,小弟自幼身體單薄,又一向習文不諳武藝,還是讓他留下侍奉二老吧。」
「胡說!保家衛國乃是男子天職,我張家豈有貪生怕死之人?」看老漢怒容滿面,老婦口齒微動,忽捂住臉哭著奔回屋去。
大兒媳—見也急了,叫道︰「爹!媳婦不是讓小弟貪生怕死。只是他年紀還小,你總要讓他娶房媳婦為張家留條根脈……」
「嫂子,你別說了,若這時我臨陣退縮,貪生怕死豈不枉讀十載聖賢書?」
「老ど!」大兒媳恨得牙癢癢的,忽扭身沖到籬笆邊大叫︰「岳姑娘,岳姑娘,你快來勸勸ど弟呀!」
听到喊聲,岳紅紗在心底一嘆,不得不從暗處轉出,手中瓦盆中的雞食還是滿的。搬到這兒,也有大半年了。平常只覺這家人老實憨厚,心腸又好,沒想到竟是如此愛國志士。
張家老ど見著岳紅紗,沒說話已先紅了一張臉,「岳、岳姑娘,你不要勸我了。張鐵郎乃堂堂大唐男兒,自當忠君愛國、保家衛國,何況此次也是我建功立業的好機會……」
沉默了一會兒,在眾人殷殷注目下,岳紅紗好不容易逼出一句話︰「保家衛國,乃是光榮之舉……」
「光榮?!扁榮個屁!」她一句話未說完,已惹毛了王老漢,「你們知不知道安祿山打的是什麼旗號?是什麼‘清君側,誅奸佞’呀!他是要殺楊國忠、高力士那些大奸臣,不關咱們老百姓的事兒。干嗎為保那群王八羔子貪官拼命呀?」
「說得好听,還不是安祿山自己想做皇帝?」
「他想做皇帝又怎麼樣?這年頭誰做皇帝還不都是一樣!就算是大唐天子也不見得就讓咱們衣食無憂吧!說什麼奉天承運,天佑大唐。還不照樣發洪水、照樣弄災荒?我老王不管誰要做皇帝呀!只要能讓我父子團圓,吃得飽穿得暖,就算是條狗當皇帝我也不管啊!」
「你老糊涂了!」張老漢顫抖著手指指著他的鼻子,厲聲怒喝︰「你滾!從今以後別再踏我張家的大門。」
「走就走!你當我還願再來嗎?」王老漢憤然而去。
張老漢猶自怒氣未消,「還不快去準備,一會兒爹跟你們一起去投軍!」
「是,爹。」雙雙應聲,兩兄弟扶了年已老邁、猶存雄心的父親進房去了,獨留神色哀淒的少婦一聲嘆息,淚已盈然。
心下黯然,岳紅紗默默退坐小院,腳下雛雞圍繞競相索食。她卻痴痴地神飛九霄。或許,她和那個被斥為「老糊涂」的王老漢一樣不可救藥。至少,她不能把史朝義的行為和安祿山視為等同。有時想想,若他得了天下做了皇帝未必便不是個好皇帝。起碼以他的坎坷經歷會知民間疾苦、邊兵艱辛.也會加倍地愛惜百姓。
今日,或許會被人斥為叛逆,但當初太宗皇帝起兵時又何嘗不是被隋朝稱為叛臣賊子呢?縱觀歷代興亡,又有哪——頁不是鑄就金戈鐵馬、刀光劍影?哪—個皇帝的寶座不是被鮮血染成的呢?那句「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倒真是至理名言。
是為他辯解,還是寬慰她自己?不管怎樣,當她這樣想的時候心里卻是舒服許多。
叛軍距洛陽越來越近。
街市日漸蕭條,甚至許多富豪權貴已準備舉家遷往長安。蘇伯玉攜眷赴京前曾來見她,要她隨同上京卻被她拒絕。她很清楚自己的心,或許慧心師太說得沒錯,她的心真的在紅塵之中。而現在留在洛陽,說不定很快就會見到他——就算只能于火光血影中只遠遠地見上一眼,也好……
自從年前听到安祿山起兵的消息,她就一直心神不寧。生怕突然之間就听到他戰死沙場的消息,近一年來她真的是盡自己所能做一切可做之善事,只盼能為他減幾分殺孽……但沖天殺孽豈是幾件小善,萬句佛號便可化解的——他的手終是染滿鮮血。每念及此,她總是心生不安。好希望自己還是在她身邊,也好知他是否平安。
午後陣雨初晴,天邊掛起一道彩虹。岳紅紗不急著步出避雨的屋檐,反伸出手去接檐下滴落的雨滴,掬在掌心,沁著清涼,晶瑩剔透得似一滴眼淚。忘了是誰說過︰每一滴雨水都是世間女子的一滴眼淚。想來是世間女子的淚皆是因情而落,才會如此的晶瑩、如此的美,閃著如此炫目的光彩。痴情至性,既便老天也為之動容,遂收了每一滴傷淒的眼淚,化來這一場雨……
淡然而笑,她慢慢抬起頭。迎著虹光竟有幾分昏眩,然而微眯的眸卻恍惚見那雙含笑相凝的眼眸。她倏忽前沖,一腳踏在街上,惶然四望卻再不見她所熟悉的那雙眼。怎麼會呢?那分明就是他啊!
眨了下眼,她捂住嘴,幾乎有大哭一場的沖動。
這時一陣喧嚷,街頭奔來一隊士兵,領先的是馬上一將軍,立馬當街,揚聲道︰「據密報,叛軍中已有奸細混進洛陽城,故自今夜起實行宵禁,入夜後一律不可于街上行走。家家戶戶要提高警惕、緊閉門戶,外來親眷一律上報地保。如發現可疑人等需盡快通知本將軍。如有知情不報、私通叛軍、收藏奸細者,格殺勿論!」
是他——芳心倏忽一跳,淚水幾乎奪眶而出。听到有人喊她,慌忙拭去眼角的淚。回首卻見張家ど兒張鐵郎。
一身暫新的軍服,臉上猶帶三分怯意。
「岳、岳姑娘,你一個人啊?現在街上不太安全,你還是早些回去吧!」
「是,我馬上去回去了。」目光一閃,岳紅紗故作好奇,「張兄也是要去追捕奸細嗎?未知奸細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男人!」這一句回答得很順很肯定,但接著他搔了搔頭發,「大概是個官兒吧!要不然也不必如此興師動眾了。」
「是嗎……紅紗不打擾了,先告辭了。」她施了一禮轉身欲去卻險些被身後的大嗓門嚇死。
她回頭相望,卻見那愣小子傻傻地看著她,「那個……岳姑娘,你自己小心了……」
她含笑點頭,轉過身。她就漫無目的地閑逛,好像是在期盼著什麼。當她木然停下腳步時,才發現自己站在一個算命攤子前。她抬頭看了看寫著「天機神算,解命釋難」的白幡,她正待退開,卻被那垂首合目的卜者喚住。
「姑娘算上一卦吧!」
遲疑片刻,她茫然坐下。依言伸出左掌,才發現這卜者竟是雙目皆盲,「先生既是盲者,又如何知我是個女子呢?」久未燻衣施粉,該無甚香氣才是呀。
卜者一笑,只道︰「姑娘獨行徘徊,想必是有什麼心事吧!」枯長的指劃過她掌心紋路,「姑娘一生坎坷,命中多難。只因姑娘是個重情重義之人,致使所苦之事泰半因情而來,想來此刻也是為情所苦……姑娘掌心的紋脈令我想起兩年前的一位公子。那位公子也是富貴命,龍虎相,可惜壽不長且親情薄,更是命無姻緣。姑娘的命相與那位公子極為相近,本是命中富貴卻誤墜風塵。一生受情所累,糾纏不清……若圖平安,還需忘情釋愛,莫再相記……」
他說了什麼,她記得不清,耳邊仿佛響著他的聲音︰「曾經,有一個算命先生說我命本孤寡,強求歡愛,不過是傷人誤己……那時候,我還以為只要我愛你,一切都不是問題……誰知道到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