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他的疑惑、他的迷茫,岳紅紗所有的怒火在他吐出那個「林」字的同時爆發,「你這個凶手!竟還有臉來問我?連那樣善良無辜的女人也傷害,你們簡直不是人!」
「那只是個意外。」似乎松了口氣,他想解釋,卻被她披頭蓋臉地飆了個正著,「意外?!什麼意外,你們原本不就是去殺人的嗎?如今殺了人倒要說是意外了……」
他沉默,無法反駁。好一會兒,才在她的怒罵中插了一句︰「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殺了安慶緒,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最多不過是個‘死’!」有何懼?!
他陡地一震,突然冷笑道︰「說得好輕松!難道你很想死嗎?」
「死不死都是我自己的事,與你何于?」蹙起娥眉,想擺月兌他鐵爪般的大手,怎奈他卻越抓越緊。
「你忘了我說過你我命運相系,生死相連嗎?如今你竟說不關我的事?」史朝義忍著氣,極力平心靜氣,「就為了這樣,你就要成為殺人犯,毀了自己這輩子嗎?」
「這輩子?!」岳紅紗哀憤交加,厲聲道︰「哪兒來的這輩子?我這輩子早就毀了,被你們這群自私自利、無情無義的王八蛋毀得一千二淨廣因她狠心的父親,甫出生,便已注定一生坎坷。被那些臭男人摧殘了身體、踐踏了尊嚴,懷著一顆破爛不堪的心,她還哪兒來的一輩子呵!
緊緊擁著顫抖的她,史朝義但覺一種難盲的悲淒如潮涌來,「我知道……你的過去並不快樂,但請你相信,我再也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傷害……」好動听,好像一個荒謬的笑話,卻又為何讓她如此心動?
「你真的愛我嗎?我只是一個弒殺生父的私生女而不是你所想的淒婉純善呵!你明白嗎?我是一個凶手、一個凶手……」滿身罪孽的她,活該墜入十八層地獄,又哪有資格奢求什麼世間溫情。
不知他是否听懂她說的話,只陰沉著臉,過了一會兒卻道︰「你很在意自己是個私生女?」
他真的有听嗎?她要說的不止是「私生」二字,而是——她是個凶手呵!
史朝義沉吟著,終于又道︰「我的母親出身名門旺族,是一個被人贊為溫婉嫻淑的好女人。可是很不幸,在她出嫁的前一夜,她被一群土匪掠到山寨。也真是巧,那夜遇到繳匪的官兵,她被一個胡漢混血的小軍官所救。那時她還道是蒼天憐她無辜,卻不料命運與她開了個天大的玩笑……那喪心病狂的小軍官恃強佔了她的身子,毀了她的清白。害她被夫家休逐,眾人唾棄……那個時候,她可能真的覺得生無可戀,不如一死倒落得個干淨……可惜那次跳河竟未如她所願,反倒發現身懷六甲。那是一個孽種——一個注定不會被祝福的罪孽……」
他的神情平和而鎮靜,聲音卻有絲微顫,甚至數度停頓,幾乎無法成言。岳紅紗沒有抬頭看他,只是木然地瞪著被他緊緊抓住的手。他握得好緊——仿佛是捏住一顆因痛苦而抽縮的心髒。然後,她低低地開口,輕得像是自言自語︰「幸好,她不是我……」
心中一動,史朝義低頭望她,唇角溢出一絲微笑,「幸好她不是你,才有了今日的史朝義……」若依了她的性子,怕不會容得孽種苟活于世吧?明白她的脾氣,再听那一聲「幸好」,心上便涌了濃濃的蜜。
十年的含辛茹苦、白眼冷落、欺辱謾罵,這世上再也沒有哪一種情感能超過母親對子女的愛。
十歲的少年,過早地懂得了生活的艱辛困苦,滿懷著仇恨,成為憤世嫉俗的街頭混混是很自然的事。那天痛毆那個一身華服的白胖闊少,卻被人一把揪住後衣領拎了起來。他憤然回頭,見著一個巨人樣的金毛大漢,傻了一下,再看那高踞馬上面容森冷的黑甲將軍,不知怎地,竟覺心悸。
而接下來的事情更是他連想都未想到的,那黑甲將軍竟會是那個該殺的混賬男人,他該稱為父親的那個人。真是天大的諷刺,當母親為了從拳腳下救他,迫不得已含憤叫出了那一聲「他是你的親生骨肉」時,他的世界驟然翻了個個兒。
那是混亂的一夜,當他在母親的撫慰中入睡時,仍是滿月復狐疑。未曾睡沉,他們所有的對話皆听人耳中——
「沒想到你竟為我生了個兒子!貞娘,你倒還真是念著舊情,把我們的兒子拉扯到這麼大……」
「為什麼不說話……」
「你放心好了,雖然你已不復當年的美艷,但念在你為我生了一個兒子的分上,我還是會納你為妾的——你瞧,憑我現在的身份、地位、權勢,自會供你好吃好住好享受,你再也不必在街上受苦了……」
抬起頭,貞娘明淨的眼眸仿佛依然映著他當年的丑陋,「就算你成了大將軍,做了高官,仍改變不了你卑劣無恥的本性。史思明,就算死我也絕不會嫁你!」
「嗄!這麼多年,倒還未改了小姐脾氣。我說貞娘,你也不想想以我今時今日的地位,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若不是憐你為我守了這麼多年,本將軍哪兒會要你這麼個人老珠黃的女人?!也罷,你不嫁,我也不屑娶,只把我兒子還我便是。」
「別發夢了!他是我的兒子,絕不會跟你走的……」
「是嗎?你別忘記我是他的親爹,就算他不姓史,也絕改變不了他是我兒子的事實。」
是!那的確是改變不了的事實。那一場爭論,他被史思明強行帶走。而他的母親,卻在五日後自盡而死。據說,那正是那對他該稱之為外公、外婆的老夫婦收下聘禮,前往規勸倔女兒出嫁的第二天清晨。
母親死的時候,究竟想了些什麼,他一直很想知道,可惜卻永遠都沒有那個機會……
「史朝義……」喚他的聲音不自覺地放柔。他實在不該告訴她這些事,害她莫名地心酸起來。不是不知道這世上比她悲慘百倍、千倍的大有人在,但她卻把自己困在悲傷里。而他卻敲碎了她偽飾的重殼,硬生生地把她扯入他的世界。從此,再也撇不清、割不掉……
冷風吹進窗來,鼓起重重紗幔。她竟未覺出絲毫寒意,頭靠在他厚實的胸膛,听他沉沉的心跳,岳紅紗恍惚了心神。或許,真如他所說——是蒼天見憐,許了她一個太過真實的美夢,若這是夢,就不要驚醒吧!
第四章
三日後,從長安傳來消息︰林悄悄大難不死,復蒙君令。她還道得償所願,從此鴛鴦成雙蝶比翼。卻未料在月余後得知二人離散之訊。一紙「休妻書」輕易地了斷了三的情怨糾葛,她真的不知該為她笑還是為她哭?
這一年,正是大唐天寶十三年。岳紅紗二十歲,開始陷入一場醒轉不來的夢……
這樣是相思嗎?那種熬人的思念……
史朝義護送安慶緒返回範陽已有三日,她卻覺得像是隔了三個年頭。或許,她的思念還是不夠深。豈不聞古人雲︰「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兮」?她的相思何止少了一半?
日頭很暖,卻沒有他的胸膛暖;風很輕,卻沒有他喚也時的輕柔;花很香,卻沒有他的吻來得心醉……
似乎總是無由地想起他,同他一起擠過的軟榻,倚過內欄桿,飲過的杯盞……
想他的春日,總是懶懶的……
半倚著窗,她看著急匆匆跑來的少女,禁不住嘆息。
是她教無方,三個月仍無法讓洛月顏稍改毛躁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