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去,婁宇衡的火氣爆發開來,一拳打穿那張桌,物品跌落一地,墨汁更染黑了光可鑒人的地面。
"申浞,你別欺人太甚!"
"然後放任你傷我妹子?"劍眉輕撇,申浞低垂的眸遮去所有表情。
一時無語,婁宇衡只能憤怒地死瞪一臉冷漠的友人。
"阿灕昏迷了這些天,常夢囈些你的事,婁兄,她是個值得你疼愛的姑娘,可不是任你欺的小媳婦兒。"黑亮的眸帶上暗紅,直直盯住他的眸。
"她是我的妻,我自會珍惜。"不閃不避,口上相互斗爭的同時,也以目光較勁。
"忘了趙芸娘?"
"不可能!"婁宇衡幾是反射性地拒絕。
接著一團雪白人影卷入,激動地接道︰"不許忘!不許忘了娘!"是星海。
她早哭腫了眼,一臉淚痕交錯的狼狽。
"那好,寫休書。"一彈指,申浞懶得多說。
"寫就寫!你以為我爹很喜歡後娘嗎?她沒娘美麗、沒娘能干,又是個壞心眼的人!最惹人厭了!"吼完,星海又哭得淅瀝嘩啦。
"住口!"婁宇衡煩躁地對女兒怒叫,嚇住她流個不停的淚。
"我要阿灕,你不能阻止。"堅定地說完,他跨開大步往屋內走去。
申浞也不阻撓,默然端坐椅上,任隨他擅闖。
一番眼神的較勁,他確信婁宇衡愛上了申灕,只是仍不願認真面對。
這就夠了,往後的事他沒資格插手,只求亡母能在天好生保佑這一對了。
"大哥,他找得著九姐的屋子嗎?"申書苗抱著兒子,好擔憂地直望婁宇衡去的方向。
"吃點苦頭也是應該,我會派人適時地領他進'籬院'。"將妻子抱上腿上,眸中閃著促狹。
"你這壞蛋!耍我爹!"星海發指地驚叫。
看都不看她,申浞冷哼道︰"小女娃,你滾回去吧,申府中的事還沒你開口的余地。你爹害了我妹子,小耍一下還嫌不夠呢!"
"誰叫她是別人的破鞋……"咕噥,她不想承認自己已心軟。
申浞看似不以為意一笑,招來奴僕。"送郡主回府。"
"!我還是不要爹忘了娘。"明白他要將自己"送"回府(其實是掃地出門),星海仍放大膽聲明。
"我也不希望他忘。"語焉不詳地回了話,他揮手要她滾。
識相地由僕人領出申府送上車,星海對這棟大宅子扮了個鬼臉,才下令起身。
算了,她有點認命,如果爹真喜歡上後娘,她成全就是了。但前提是,爹絕不能忘了娘,否則她絕不依!
其實申灕並不想自昏迷中醒來,她正在作個夢……或者那其實並非一場夢……
灰黑色的石磚砌出巍峨聳立的城牆,城門邊是一戶戶比鄰而建的民房,或為土黃泥磚木板屋頂;或為木板茅草搭蓋起的小屋。
漸往城內行去,佔地廣闊的富豪貴族官員宅邸,櫛比鱗次、雕梁畫棟,令人目不遐給。
日光初乍,市集中已熱絡起來,車水馬龍好不熱鬧。
"來鳳客棧"是市城中屬一屬二的大客棧,多少小販靠著它的余澤而生意興隆。
其中一攤賣蓮子羹的小販,看生意的是個年約十六、七的少年,唇紅齒白的俊俏樣兒不知迷倒多少姑娘,甚至大嬸伯母。
她初嘗戀愛滋味的對象——何小鐵。
淡如清水、甜似蜜糖的戀情,兩人很少說話,只要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便能心靈相通。
身為官家小姐,她是不能隨意出府的,但為解相思苦,她大膽地扮成男裝出府。
知道何小鐵識不了多少大字,每每有訊息互通時,她總費盡心思繪以丹青。
……很美的夢-悸動了她的芳心。帶絲酸澀也有些掙扎,但更多更多說不盡的甜——
不願醒來,十二萬分不願意,可說不上為什麼?她睜開眼。
長而密的睫毛如小扇,日光照射後在眼下暈出一圈陰影。
不加思索側頭,熟悉俊顏寫滿憂郁與疲倦,映入她眼底……
或是多日來的疲勞終于令婁宇衡支持不了,現下的他一手支頰,炯炯有神的眸緊閉著。
伸手模了下他生了青髭的性格下顎,難得的並未驚醒他,反倒發出語意不明的咕噥聲,伏倒上了床沿。
輕笑聲,她目光溫柔地望著他。
就算是睡夢中,婁宇衡的神情仍未放松分毫,濃眉在中央結成難解的結,豐唇拉著剛直的線條。
是因擔心她嗎?何苦?或者又是一場設計好的陰謀?
灰暗的記憶被喚醒,她情絲牢系十來年的戀人,竟是個不值得的人。
這令她懷疑,自己十年來汲汲營營于復仇的生命,是不是白費的。
包可悲的是,盡避現實如此不堪,令她悲痛,她仍未能恨何小鐵,仍深戀著他。
幽幽嘆口長氣,她怔怔垂下淚……
驀然,一雙溫厚大掌撫上她面頰,拭去她珠淚。"醒了?為何哭?"
"你守著我多久了?"不知為何,開口的一瞬間,她決定繼續扮演"十六歲的阿灕"。
"六日而已。"輕描淡寫講來,卻是他最深的情意。
頷首,申灕突兀道︰"你有一雙女兒了。"
"是,為何問?"他不解。
"你不需要我替你生孩子了,所以……"莫名噤了聲,她以眸光示意。
俊顏因痛苦及許多理不清的情緒而皺起,他粗嘎道︰"放你去找何小鐵,是嗎?"
以沉默為答,她睜著靈靈大眼直視他。
眸光深處隱藏著一抹連她自己也末發覺的愛意。
別開首躲去她的凝視,婁宇衡只覺得自己好不容易活起來的心,又死了。
此次不只是被刻劃上永不抹滅的傷,而是被扯個粉碎,不知落往了河處。
本以為申灕再一次昏迷醒來後,會恢復記憶變回那個不甘情願,卻會永遠留在他身邊的聰敏女子。
看來他是痴心妄想了,是上天在懲罰他不坦白面對自己的真心,才會落得如此下場。
"不成嗎?"說不上期待或不安的心情包圍住她。
苦澀地勾動唇角,他靜靜開了口︰"我不會逼你的。"停了停,他深吸口氣續道︰"你身子弱,要多自珍重,我不陪了。"
語畢,他轉身走,不再留戀。
申灕合上眼,又是一串珠淚隱忍不住地滾落。
怎麼能說,她有些妒忌趙芸娘,能替心愛的人生下孩子,而終其一生,她已沒那個福分。
二年前,她受沈三采的虐打,幾乎被打得體無完膚,但為了復仇她忍下,承受無盡的苦。
誰知,那段時日下來,她傷了身子,大夫診視的結果一生難以生育。
被婁宇衡擁抱的記憶忽如潮水涌至,令她紅了臉。
並不討厭的感覺,甚至有些喜歡他的親近。
是否,她已有點兒喜歡上他?
不自覺?申灕陷入長長的思索中——
送走一看來就失神喪志的婁宇衡,申浞二話不說闖入"籬院"。
無巧不巧,申灕正自更衣,上身一片赤果。
她羞紅了臉直接躲入被窩。"大哥,你懂不懂禮節。"一面努力著好衣服。
薄唇輕撇,他絲毫不以為意。"你瘦伶伶的,只有婁宇衡才會看上你。"一話雙關。
可讓申灕變了臉色,沉默不語。
"他說你記憶未復?"自顧自往椅上一坐,他咄口逼人地問。
瞥他眼,她不卑不亢道︰"我不想讓他知道。"
"他是真心待你好。"
靜默了會兒,她如嘆氣似道︰"我還能信誰……"
這回,申浞也不多言語了。
明白她的心結,但為人兄長更怕她因這個心結而白白推去垂手可得的幸福。
然而冷淡天性,讓申浞沒開口勸妹妹的打算。
他只形式上問道︰"你打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