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永遠忘不了,芸娘雖抱病臥床,仍撐著病體在他每一次外出時,替他安全卜算。
一日,她難得地遣人請他到病榻邊她一直不讓他常去探望久病而失去血色的面孔,竟染上兩朵腓紅︰"衡哥,我總算能安心去了……"
鼻瘦如柴的小手用上全身的氣力,使勁握住他。
床墊上散亂放著竹片,他想問明究竟芸娘算出了什麼,她卻如同以往,不肯吐露只字片語。
三日後,芸娘香消玉損。
他沉默地垂下眼,將思緒拉回現在。
"你怎麼了?"推推他肩頭,申灕有些憂心。
抬眼深沉地凝視她瑩亮大眼,豐唇輕微開合。"如果你要走,我不會再妨礙你。"
"啊?"申灕瞪大了眼,丈二金剛模不著頭腦。
彎起溫柔淺笑,他俯首在她女敕唇上烙下一吻,就起身離去。
被留在小屋內的申灕一臉茫然地目送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層層淡霧中。
適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坐在床邊已兩個時辰,申灕動也沒動一下,如石像般,只有一張小臉皺緊著,才讓人不致錯認。
終于,她長嘆口氣,站起身動了動酸麻的四肢,往前走了數步,又停下,繼續發起怔來。
"唉——他不是要放我走了嗎?我到底還在猶豫什麼?"喃喃自語起來,她好苦惱地皺起臉。
"你猶豫什麼!快走呀!"稚女敕童音突然且不耐煩地自門口傳入。
眯眼望去,兩條相同高矮的嬌小人兒站在門口,左首女孩一臉桀驁不馴地狠瞪她。
"不是你,要叫'後娘'……"話一出口,申灕頓眉困惑。
眼前這對雙生女她一點記憶也沒,那句話為何月兌口而出,她可半點不明白。
"你記得咱們!"右首的星河難掩興奮。
"星河!"用力了下妹妹,星海凶猛的眸不像個十歲女孩該有的。
細眉輕蹙,申灕開門見山道︰"你們要我做什麼?"
星海也不拖遲,冷聲道︰"你快離開慶王府吧!別再拖拖拉拉。"
"為何要?"瞟她眼,申灕揚起捉弄人的詭笑,一坐回床上。
"爹竟為你這不貞潔的壞女人,欠了謹王爺一條人情!咱們慶王府從不欠人的!"星海跺跺腳,氣勢逼人地靠上前。
"為我?你說什麼?"她疑惑地問,腦中沒來由一股刺痛。
"別裝傻,爹說你記不得很多事,我才不信!你就愛誆人!"先在妹妹之前開口,星海對重點避而不應。
"海姐姐……"拉拉姐姐衣袖,星河感到畏懼。
甩月兌妹妹的手,以眼神警告她,星海咄咄逼人地又道︰"咱明了講,爹此生只愛娘,都是你這妖婆,使了妖法動搖爹,你快滾,別再弄得慶王府中烏煙瘴氣的!"
"你爹動搖什麼?"內心有些竊喜,但星海不友善的態度卻讓她心痛。
她說的事情,申灕一點也听不懂,唯一確知的只有婁宇衡有女兒。
這能否說明,他為何突然願意放她走了?
小手不自覺撫上頸側,模搓著數日前留下的傷口……距離那日好久了,她突然發現,自己沒再見過婁宇衡。
這道疤永不會消失,是他在她身上烙下的印記,代表她是他的所有物,不會再屬于任何人……
他忘了嗎?莫名感到一陣錐心刺痛。
為何痛?她該快樂的不是嗎?終于能去找小鐵哥,與心愛的人共度一生……可是真的,好心痛。
"動搖什麼?我才想問呢!娘都過世了,你還來勾引爹,這太下流,太無恥了!"一字字、一句句迅速吐出星海櫻色薄唇間,根本不像個十歲小孩說得出口的字。
"如果今日你娘還在,我才算下流無恥。"傷人的字語似乎動搖不到她分毫,好脾氣地糾正星海。
"呸!若你今日是個好姑娘,我也沒啥閑話好說。爹能再喜歡人,我也替爹高興。"
"是嗎?"不敢太大聲,星河別開頭扮個鬼臉。
打從那日同爹說完話後,她是認命了啦!
娘不在的事已不能忽視,爹續娶的事實也無從改變,身為婁家小女兒,她就算了,反正頂喜歡申灕的。
但……望望姐姐斗氣昂然的面孔,她無奈吐口氣。
真不明白姐姐為何那般不願爹喜歡上娘之外的人,她敢說,就算今日申灕是閨女過門,星海也不可能眼睜睜見爹對她動心。
用力踢了下妹妹,要她安靜莫多舌,凶狠的眼仍堅定不移地瞪著申灕。
"我如何不是良家女子?好歹申府也是京城中赫赫有名的大家大族,哪配不上慶王府?"對姐妹倆的矛盾她不予理會,冷靜的語調不是詢問,而已是逼詢。
她隱隱感到事有蹊蹺,心底卻有個聲音叫她別追究。
听不進心中的警告,她還是問了。
"申府了不起嗎?你先前嫁過他人,是別人用過的破鞋!配不配得上慶王府?捫心自問吧!"丟下話,星海拉著妹妹跑遠。
大口喘著氣,星海感到眼眶有些溫熱刺痛。
"海姐姐,你——真要後娘走嗎?"星河停下步子,鼓起勇氣問道。
撇開頭,星海默然無語。
"萬一爹知曉,會不會氣咱們?"又問,不給星海逃避的機會。
"你希望娘被忘記嗎?"星海吼道,眼淚一滴滴滾落,花了一張小臉。
一震,換星河無言以對。
"我絕不要!娘不能被爹遺忘,爹不該喜歡別人。"哭得不能自己,她堅決地泣吼。
"可是……後娘很可憐。"回頭,星河瞧見申灕似乎呆怔住了,縴縴身影望來孤寂。
"我顧不了的。河妹,就如同管家說的,要是爹當真喜歡上後娘,就會忘了娘的。"正因如此,她才會忽視自己其實很喜歡申灕的心意,而說出傷人的話。
沉默半晌,星河才道︰"我想,向管家說得對。"
兩姐妹復雜地交換個眼神,靜靜牽手走遠。
申灕則傻了似的呆在原處,櫻唇半啟而不自知。
破鞋?嫁過他人?
老天!她才"十六歲"不是嗎?記憶中也壓根兒沒有嫁人的印象,別說"他人"了,她也不記得自己嫁過婁宇衡。
她困惑地思考著人生中的每一片段,仍得不到蛛絲馬跡。
原該與小鐵哥在遠方過著神仙生活,誰知卻成了勞什子"慶王妃"
這還不打緊,她勉強能按個解釋在上頭。但,怎會又莫名其妙冒出另一個她嫁過的人?
難不成,她真如婁宇衡所說的,遺忘了不少重要的記憶?
抱著頭苦思良久,申灕"唬"地站起身,沖出房門。
既然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唯今之計只有回申府找兄長協助。
她非得弄清楚,一切出了啥差錯。
暗處,一雙暴戾的野性黑眸牢盯著她靈巧的身影,不顧一切地離開慶王府。
眸中染上計謀得逞的滿足。"婁宇衡呀婁宇衡,總一日我會要你失去一切,悲慘地死在我手上!"
第七章
午後,下了場大雷雨,申浞巧立個名目,留待家中陪妻兒,偷得浮生半日閑——只要不速之客沒突然蹦出來。
手中摟著五個來月,頭頸初硬的兒子,他面無表情地望著面前,一臉困惑的妹子。
"九姐,喝茶。"申書苗笑意盈盈地端上一杯清茶。
抬眼望了下她,申灕苦澀一笑,又垂下頭。
許久,她才又仰起頭,漠然道︰"我是不是忘了什麼?"兄長和樂融融的家庭,已喚起她的部分記憶。
只是,仍抱希望呀!
"你以為呢?"不正面回答,申浞若有所指。
"我和小鐵哥該離京月余了。"喃喃低語,不知是對誰說話,自己或兄長?
申浞抿抿薄唇,將兒子交人妻子手中。"苗兒,你帶孩子回避一下。"帶些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