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重返家園以來,所說的唯一一句話。
「很好。就像爸爸說的,有氣節。」
桑夫人總是不忘如此嘲諷一下,盡避她的心里對靜剛真的有一種刮目相看的感覺。
她局傲地站起來,四平八穩地走出靜剛的房間,一點也不像一個噓寒問暖的慈祥母親。
「媽媽慢走。」
靜剛輕輕關上門,雙手環抱著放在胸前,咀嚼著桑夫人所給她的敵意和疑忌。
畢竟,她已經長大了。站在一起,媽媽只及她的肩膀。
從以前到現在媽媽一直對她有著敵意和疑忌的。早熟的靜剛,已認同這是人性的一種表現。
她牽動嘴角笑笑,仍然環抱雙手在胸前,站在那里,不經意地把眼光投向那份遺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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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媚的春天。
明媚的城市。
靜剛按看方向盤,驅車來到太平山頂,這是可俯瞰整個維多利亞海港美麗景色的好地方。
陣陣強勁的海風帶著呼嘯往山上吹。密茂的野草向著靜剛衣袂飛揚的方向紛紛偃倒。
走過大半個地球,在異國孤獨地四處飄泊,唯有這里,才是她真正的家啊,她正是這里的孩子,這塊土地上長大的孩子。
遠眺海天相連的遠處,一片混沌蒼茫。
偉哉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
靜剛面對蒼茫天地,並不為自己的身世而感慨。她感慨的是,自己區區一條小小生命,不過草介一葉,立身在這天地之間,所為何來!
受過很嚴格的邏輯訓練的她,已習慣不讓自己陷人情感的漩渦中太深、太多、太久。她保持清醒,站在山頂上,不悲不喜地任海風吹拂著。過了許久、許久,當正午的陽光已斜過山頂,她才驅車離去,沿著山坡的蜿蜒小徑而下,來到布滿了破舊民宅的地方。
徒手而來的靜剛發現,這一些細小而陳舊的屋舍,幾乎沒有任何一閑經過翻修,還是和她離開時所見一樣,只是在長年風雨、潮濕空氣的侵蝕下,更顯得斑剝黯淡了。粗糙的紅磚牆、木門木窗、蝕滑了的門檻……在在顯示出守在這哀生活著的人們仍是依舊的困苦、依舊的拙樸。
下車後緩緩而行的靜剛看見了那一間半藏在大榕樹後面的屋子。她愈來愈靠近它,便愈覺自己走入了夢境。
木門半掩著,兩邊貼著的對聯依然泛著鮮艷的顏色。當靜剛站在門前向來時的方向看去,竟然仍是沒有看到半個人影。看來,這里的居民已減少了不少。她不知道,她這一堆門進去,是否還能一眼就看見紅色檀木案桌上的祖宗神位。
壓抑著自己的激動,靜剛推門進去。祖宗神位依舊,家具依然佔著老位置,倒是電視、冰箱都是簇新的,室內也經過粉刷,小茶幾土還插著鮮黃色的菊花。對了,這一定是……她最愛在茶幾、神案桌上插養菊花。
「青蔓,你回來了!你回來了!」
突如其來地,一個女人掀開花布門簾,從房里撲出來,用力地抱住了她,歇斯底里地吼叫著。
靜剛大吃一驚,卻也沒有反抗,她聞到了女人身上的體味,那是她做夢都在思念著的氣味。她也死命抱住那女人,听她一聲聲呼喚︰「青蔓,青蔓,你要回來,要回來啊!媽媽都不管你了,不逼你、不嘮叨、不嗦、不哭、不鬧,只要你回來……」
「啊!媽媽……」
靜剛緊緊抱住她,眼淚掉了下來。
那女人終于放開靜剛,卻緊緊抓著她的手不放,上上下下打量著她,一臉淚痕地說︰「青蔓,好女兒,你又長高了,怎麼又長這麼高?那個姓史的前兩天又來過,他有沒有找到你?這一陣子你到哪里去了?媽好想你……」
靜剛一听,猛然覺醒,這才明白剛剛的母女重逢乃是一場誤會,親生的母親並未認出自己。
「媽媽,我不是青蔓……」
話才說完,靜剛不由一陣迷偶。她怎麼不是青蔓?她正是青蔓!十一年前,她是不折不扣的葛青蔓、如假包換的葛青蔓,如今她卻要否認自己的名字,因為現在的她,是桑靜剛!
「胡說!你當然是我的青蔓。」女人又一把樓住她,把臉貼在她的襟前挲著︰「傻孩子,別怕,姓史的不在這里,你不用躲,不用怕!」
靜剛溫柔地拉開她。讓她在椅子坐下,對她說︰「媽媽,我不怕,你放心。」
盡避她實在弄不懂這是怎麼一回事,但心里明白母親已經不是一個正常、健康的人。
靜剛很貼近地細看自己的生母,當年有 香港之花 稱譽的美麗母親已然枯槁,憔悴得盡失往日光采。只不過是十一年,桑夫人的臉上絲毫沒有歲月輾壓的痕跡,而母親卻憔悴得如同受苦三十年。
靜剛內心一陣陣絞痛,只覺淚眼迷蒙、悲情難言。
「媽媽,青蔓愧對你……」
靜剛喃喃自責時,一名中年男子抓著兩手蔬菜生果走了進來,一見靜剛便月兌口
喚道︰「青蔓!」
靜剛碎中閃爍著驚喜,站立起身叫道︰「爸!」
梆介政在強烈的遲疑中思索著,並沒有立即回應靜剛的呼喚。終于,如同撥雲見日一般,他的臉綻現出又驚又喜又奇的表情,難以置信地低呼︰「你是……是蔓蔓……小蔓蔓!」
靜剛定定站著,眼淚淌下來,含笑地說︰「是的,爸,我是蔓蔓。」
她明白,父親認出她了。只有父親這樣喚過她,她是他的蔓蔓。
緩緩走近了父親,靜剛才把自己投入了他的懷里。
梆介政哭了,抱著女兒,喜從天降一般又哭又笑。
「蔓蔓,蔓蔓,乖女兒,好女兒,你可回來了……噢!桑家說,你叫做靜剛,是嗎?蔓蔓。」
梆介政慈愛地問。
靜剛點點頭。
「那,我看我還是叫你靜剛比較好。也許你不知道,你妹妹……」
不等葛介政說完,始終在一旁痴痴看著靜剛以致舍不得移開視線的葛太太開口
了︰「介政哪,青蔓好不容易回來,我不許她再走了。你到外面去看看,那個姓史的有沒有跟了來?」
「蘭心,她不是青蔓……嗯,她……」
梆介政不知如何解釋。
「我是青蔓。媽媽,你坐下來好好休息,我和爸爸去給你泡杯茶,好不好?」
把媽媽安撫下來,靜剛和父親走出門檻,來到門前的榕樹下。
「爸,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靜剛凝重地望著她的生父問道。
「噢,我先告訴你,青蔓現在是妹妹的名字。你離開我們以後,妹妹就頂替了你的名字,不叫青菡了。因為媽媽舍不得你,想你,想到得了病,只成現在這個神經衰弱的毛病。剛才,她一直把你當成妹妹。」
「青菡她……現在變成什麼樣子了……」
想起了妹妹,靜剛眸中又浮現了眼淚。
「她長大了,和你長得實在太像了,太像了。」
梆介政像是走入太虛幻境般呢喃著︰「她很美,像你一樣美、漂亮……大概,一旦名字叫做青蔓,就要長成一個這麼漂亮的女孩。兩個這麼美的青蔓……但是,爸爸看得出來,你和妹妹不一樣,絕對不一樣……當年,桑先生就是這麼指著這棵大榕樹這樣說的︰‘由我一手栽培的女兒,將來一定成大器、出人頭地,且會繼承我的事業。你的女兒留在你身邊,我不敢說她會變成怎樣,但是,你把她交給我,我保證,讓她蛻變成瓊漿玉液,不同人間凡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