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毅庭躺在床上,袖子高卷,床邊的針架上掛著一只針筒,正在打點滴,他額上、下顎及頭邊都纏上了紗布,臉頰上有些地方血遺跡還未拭去,襯得一張臉白如醫生的袍子。
听見有人進來,坐在床邊作紀錄的醫生抬起眼來,把手中的本子合上,毅庭眼楮微睜,瞄了于嵐一眼,便即閉上,蹙著眉頭掉開,轉動時似乎牽動了傷處,他眉頭皺得更緊了。
于嵐走到床前,低頭看看他,即向醫生望去,醫生遲疑了一下,站起身來向外行去,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說。
「別和他說太久的話,也別讓他太激動。」
于嵐無聲地點頭,門在她身後關上了,病房里突然變得非常安靜,天花板上的日光燈慘白地亮著,外面的天色卻一點也沾染不上這種光芒,于嵐簡直可以听到雨聲浸滿病房的聲音,她無言地注視著針筒,橡皮管中的藥水,每隔幾秒便「滴答」一聲滴落下來。
于嵐木立了許久,千頭萬緒的情感一一閃過她心上,卻又突然覺得疲倦無比,她究竟能和毅庭說些什麼呢?替允寬向他道歉嗎?但毅庭絕不會肯接受這種道歉的,更何況,若她替允寬匯歉,倒顯得她和允寬之間真有什麼了,而她和允寬之間……為什麼要向毅庭解釋這些呢?根本已和他全不相關——也永不可能相關的事啊!于嵐搖了搖頭,最後說出的的,只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的問候。
「好點了沒?」
「嗯。」毅庭甚至連眼楮都沒有張開。
「要不要我通知你家里一聲?」毅庭的家在南部,他是一個人北上謀職的。
「不用了,」他說得簡單,「反正只是輕傷,何必惹他們煩惱?」
「那——」于嵐猶豫了一下,「那我就走了,你……你好好休息吧。」
毅庭沒有說話,于嵐遲疑地回過身子,向門口走去,就在此時,毅庭猶疑地開口了。「——于嵐?」
于嵐側轉身子去看他,他並沒有抬起頭來,依然面向著牆壁,也依然閉著眼楮,聲音更是低不可聞。「對不起.于嵐,我今天很失態……」
于嵐心中一酸,忙眨了眨眼楮。
「不必道歉,我了解的,」她輕聲說,「也許我……才是真正應該受責備的人吧。」她默然打開病房的門,又加了一句,「不要胡思亂想了,好好養傷吧。」
帶上房門,她忍不住深深地嘆了—口氣,走過醫院長廊的時候,迎面走來幾個雜志社的同事,有男有女,有編輯組的,也有其他部門的,看見于嵐,每個人臉上都顯出一副奇怪的神情,有點生疏、有一點不屑、有一點敵意,又有一點好奇,于嵐的心不覺往下一沉,看來這次孫毅庭車禍造成的風波,還不僅只影響他們三個人而已!于嵐無心再去應付偵訊和刺探,只淡淡朝他們點了一下頭,自顧自走出了醫院。
雨仍然那樣輕輕細下著,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城市,灰色的街道,灰色的心情,于嵐疲憊地自皮包中模出手表來看,一點二十分,上班時間又快到了,而她連午飯都還沒吃呢!
必須去吃嗎?吃過飯後又得回去辦公,看那些看不完的稿子,打那些打不完的電話,面對那些好奇與猜測的臉孔和心靈……人為什麼不能偶爾活得任性一些?尤其在覺得自己已經快被淹死的時刻?于嵐在街旁小店里買了一把花傘,撐著細雨走入長街之中。
于嵐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夜里十一點了,家里一片沉靜,每個人都睡了吧?她在客廳入口換下鞋子,睡了也好,她現在不想見任何人,不想談任何事,不想再做任何分析與討論,也不想接受任何盤問,她一步一步地往樓上走,將腳步放得極輕,快些洗個澡去睡覺吧,她疲倦地對自己說,默然經過允寬的房間。
幾乎就在同時,那扇門無聲地開了,房里一點燈光也沒有,允寬自黑暗里閃身出現,毫無警兆地扣住她的手臂,于嵐大吃一驚,還來不及問他「干什麼」,已被他連推帶拉地扯進他房間里,允寬一轉身把門關上,啪一聲開亮了電燈,突來的光線使于嵐不禁眨了眨眼,燈光下,允寬的臉色陰沉、憤怒……危險。
「你一整天都跑到那兒去了?」他的聲音陰沉,眼楮里郁郁地冒著怒火,「和孫毅庭在一起嗎?」
于嵐怔怔地看著他,她太疲倦了,腦子的反應足足比平常慢了好幾拍,允寬的問題,只有一半進入她的腦子,她一整天跑到那兒去了?坐了一下午的西餐廳听音樂,打發了三個過來搭訕的無聊男子,打電話到公司請假,叫既嵐不用來接自己,看了兩場爆笑電影,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逛來逛去……
她整個下午和晚上都在做些什麼啊?
在努力使自己不去思考,不去想趙允寬,不去想孫毅庭,不去想公司的工作,不去想同事間的流言,不去想這些閑言閑語所可能帶來的後果,「拒絕思考」真是一樁令人精疲力竭的事,人為什麼不能讓自己心思單純一點呢?允寬剛剛又問了什麼?我整天都和孫毅庭在一起嗎?啊炳,這里也有一個心思單純不下來的人物,于嵐嘴角彎出一個帶著諷刺意味的笑容。
「不,」她回答得很簡單,「我沒有和孫毅庭在一起。」
「不要騙我,小霧,」他緊咬著牙說,「我看到你跟著他上救護車的!」
于嵐疲倦地搖了一下頭,「我只是去醫院看他的傷勢如何而已,一旦確定他沒什麼大礙,我就離開了。」她瞄了允寬抓自己胳臂上的大手一眼,不耐煩地道,「你可以放手了吧?天知道我為什麼要在這里接受你的盤問,你根本沒有權利過問這些事的!」
「我不知道關心一個人還需要權利。」
「關心?」于嵐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你用錯字眼了吧?你是在干涉?而不是在關心。」
「不要和我咬文嚼字,你這個伶牙俐齒的丫頭,」允寬自齒縫間進出話來,「一個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沒有人要求你忍耐我,」于嵐憤怒地反擊,「你要是受不了我,現在可以走開。」
允寬的眼楮危險地眯起,呼吸也變得沉重了。
「小霧,小霧,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他將她拉近自己身側,深黑的眼楮緊盯著她,「我忍耐的是我自己!」
于嵐突然一陣心亂,他有力的雙手,逼近的眼楮,臉上明顯的自我壓抑都在發出一種清晰的訊息,一種她過去這些日子來一直拒絕接受訊息,她因慌亂而顫抖,試著將自己從他的掌握中抽離出來。
「不,」她低語,「放開我,允寬,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你才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允寬幾乎間在咆哮,「我本來還不能確定,究竟是我的演技太高明,還是你根本拒絕接受我——很明顯的是後者,對不對?」
于嵐震驚地看著他,看著這個激怒且受挫的男人,一切事情突然間仿佛水晶一樣清晰地在她眼前展現,他還要她,自他回國之後便如此了,而在連踫了她兩個釘子之後,他整個的改變了戰略,他顯得輕松、友善,一無所求……于嵐真想大笑出聲。這根本是她在他回國後相處時所使用的伎倆啊,不同的是,她用這方法來掩飾自己的感情,而他卻用這方法來消除她的戒心——究竟是自己真的被他瞞住了呢,還是在潛意識里,她本就希望能再與他有這樣的相處呢?她愛他呵!于嵐突然打了一個冷顫,一個與此似乎毫不相關的問題,突然自她腦海深處沖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