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振懊恨地怒哼一聲,又嫉又憤地一拂袖,但頃刻間臉上又換上另一種表情,像是有點了然,又有些幸災樂禍。
望月暗自納悶,皇上雖然寵極王保振,但也不是輕重不辨。他二人一同等了兩個時辰,皇上最終仍是召見自己,可見出任領兵的必是他,所以王保振才恚怒不已,但他方才那種神情卻又像奸計得逞般古怪,不知葫蘆里究竟賣的什麼藥。
邁入御書房,四周一片沉凝寂然,皇上端坐龍書案後,雖因近日微恙,面上猶帶病容,但已不見了前幾日朝堂上的為難之色。領兵主帥最終定下,也算了下一樁心事。
「末將望月,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心中不由諷意上升,自古以來,對各朝各代皇帝都是這樣朝拜,可是又有誰活到萬歲,保住不世基業?
皇上面露贊許之色,「邊城戍防,有勞愛卿了。」隨後一揮手,秉筆太監恭謹上前,將一卷黃綾,一方帥印奉上。
李公公立即小心接過,面向望月,穆色宣道——
「護國侯接旨,接帥印。」
望月再次拜倒,「末將領旨。」
接過聖旨與帥印,本待起身,卻見李公公又遞過一卷黃綾,他不由一怔。
李公公輕聲解釋︰「望侯爺,這是皇上特頒的密旨。」
密旨?什麼事需要密旨?望月疑惑接過,徐徐展開,目光迅速一掃,不禁頓時僵住,如遭雷殛。
他驀地抬頭,「皇上,為何要格殺相居士?」
皇上皺著眉,「王愛卿進諫多次,相夏至來歷不明,為人詭異狡詐,疑與瓦刺人勾結,不可不殺。」
「疑與瓦刺人勾結?」望月冷笑一聲,「王大人有何證據?相居士助大明攻破瓦刺敵陣,功在朝廷社稷,王保振憑什麼誣蔑她!」
他聲色俱厲,嚇得皇上竟有些失措,「王、王愛卿上稟,相夏至曾身陷瓦刺軍營,卻毫發無傷地歸來,形跡可疑,足以論罪……」
「皇上,相居士被瓦刺人擄去,是末將帶人救回,她身受鞭刑,誰說毫發無傷!」望月沉聲道,「王大人身在朝廷,不明事實,有什麼根據說話,莫須有之罪名怎能成立?」
皇上結舌,忽見王保振匆匆進來,不由心里一松,「快快,王愛卿,你同護國侯解釋。」
王保振陰側側一笑,「望侯爺,您與相夏至交情匪淺,自然處處為她辯駁,但此女妖異莫測,詭奇非常,擅奇門邪術卻是眾所皆知。護國侯殺她以洗自身清白,表明未與妖人沾染,豈不甚好?」
望月恨極,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佞臣讒言,從來都顛倒黑白,混淆是非。
他冷哼︰「王大人是不滿令弟未能統兵,心下不滿,從而信口胡謅,擾亂聖听吧。」
王保振面皮抖了一下,「望侯爺,王某豈是那種人,下官早知帥印必屬護國侯您,怎敢妄想相爭?」
這句話像閃電一般瞬間劃過心頭。望月一凜,是了,王保振不蠢,自然知道皇上分得清輕重緩急,寵歸寵,江山卻不能丟,所以早料到皇上十有八九最終仍是要選自己為帥,但總是不甘心,便巧舌如簧說動皇上,明知自己與夏至相交甚深,偏逼自己殺她以表忠心,讓自己雖然得了統兵之位,卻要受這沉重一擊,
「望侯爺,您雖與相夏至結交,情誼深厚,但我大明江山至關重要,絕不能因一名妖詭之人有任何異動。為表侯爺忠心耿耿,殺她也是值得的。」王保振笑得陰險,直盯著望月。
望月只看向皇上,慘淡一笑,「皇上,朝廷就是這樣對待有功之人嗎?如此一來,將來誰還為朝廷效力?」
王保振怒斥一聲︰「護國侯,你這是什麼意思?挾功迫主嗎?!」
望月昂然一舉手中密旨,「皇上,這道旨,恕臣不能受。」他頓了頓,「末將請皇上召見相居士,她是不是妖人,一見便知。」
皇上猶豫起來,「這……」
王保振及時喝道︰「護國侯,皇上命你格殺相夏至,你敢抗旨?」
望月冷冷瞥他一眼,煞氣頓熾,竟駭得他噤了口。
轉臉看去,皇上仍在猶豫,望月又喚一聲︰「皇上!」
倒是一旁的李公公不忍,悄悄上前,輕聲道︰「望侯爺,您不必催了,已經遲了。」
望月一震,「什麼?」
——***——
她也在等,等他回來。
本來他說可能來不及送她,她並不在意,戰事一畢,還會見面,可如今,恐怕是見不到了。
是不是,也真就來不及送她——
上黃泉路?
「要說流雲按這項罪名處死倒不稀奇,他本來就挺妖怪的,那麼多年也不見老,可安在我身上我可不服,我普普通通,不美不丑,哪里像妖人!」
她不滿地喃喃,看向桌上那精致的酒杯,杯中有酒,清澄碧澈,像相思谷地里的流泉,有點親切。
「這酒珍奇,我花了好些力氣才請人研制出來,不喝可惜。」她輕輕執起酒杯,啜飲入喉,喝罷翩然轉身,向兩名等候已久的宮廷侍衛微微一笑,看向他們手里的白綾,不由蹙一蹙眉,「你們要用它絞殺我?」
兩名侍衛被她的悠然自若弄得有點糊涂,一般人臨死前不都是哭天搶地、驚駭欲絕嗎?怎麼她……似乎一點都不怕?兩人面畫相覷,又一起點頭應聲︰「不錯。」
傳旨太監也有些不知所措,這女子乍听旨意時,也只是微訝,不見驚惶之色,還從從容容地備了酒,自斟自飲。見她荊釵素裳,憂雅閑適,笑容朗揚,的確也不似旨意上寫的什麼妖人。只是他們這些按旨辦事的人,更冤更慘的境況也都見過,雖然此時情形有些令人愕然,但該執的刑總是要執的。
「動手吧。」他一頷首。
「慢著。」相夏至後退,瞪著那條白綾,「被絞死是不是很痛?」
傳旨太監不耐起來,「都要死了,還管什麼痛不痛的,你拖了一個時辰啦,還要怎麼樣?咱們可要回去交差的。」
「我不僅怕死,而且怕痛。」她向門外瞧瞧,「怎麼還不來?」
「誰來也救不了你,早上頒布了兩道旨,一道是命護國侯格殺你,但上大人料護國侯未必遵旨,便叫咱們提早前來執刑。」傳旨太監面無表情,「你等不到人來了……」
「誰說的!」
怒吼聲破門而人,震得幾人耳鼓嗡嗡作響,景千里闊步踏進,冷哼一聲︰「景某在這兒,誰敢動手。」
傳旨太監是認得他的。錦衣衛屬皇上直轄,常常出入宮幃,這位景副總指揮大人性烈剛直,刀不認人,人皆懼怕三分。但他奉旨執刑,卻不得不壯起膽子道︰「聖旨在此,景大人怎可如此不敬?」
景千里暗恚,他接了震平王府傳出的消息,匆匆趕來,但只能拖延一時,確是無法抗旨。
相夏至知道他心思,淡淡一笑,「景大人,我不是為難您救我,我只是想托您一件事。」
景千里心不斷下沉,握緊雙拳,咬牙道︰「你說。」
——***——
輕輕撫過雪白的綾紗,她微微莞爾,想象那是流雲的一角衣袂,望月的笛上長穗,二叔的一方布巾。心頭印上親近之人熟悉的影子,便不再怕。
真的很久了,她沒有辦法再拖了。
拈起白綾,用力向梁上拋去,雪練揚空,像一場棒世的夢,短暫而又漫長。
望月怎麼還沒回來?
「真慢。」她咕噥一句,手握住白綾一端——
驀然間,長劍破空之聲乍起,她才一眨眼,原本如瀑般懸垂在梁上的綾紗霎時變成漫天飛揚的雪,紛舞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