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越行越近,逐漸以包抄姿勢圍住停在江中心的客船,舟上均是手持弓箭的僕從婢女,張弓如滿月,蓄勢待發。
正前方的小舟船頭上凝立著一位綠衫麗人,年約三旬左右,冰冷美麗的面孔上看不出一絲情緒,一雙冷冷的風眸凝望著客船甲板上的修長身影。
嬋娟抿緊了唇,心中升起一絲說不清的滋味。眼前這個傲然的美麗女子就是逼得師父與大師兄十幾年來四處飄蕩的人?為了一個早就消逝在這世上的心上人,為了—段苦追無果的傾戀情緣,為了一份渲泄不去的怨恨心意,她的痴情與執著耗去了多少如花似錦的青春歲月?
「梅姑娘,幾年不見,別來無恙?」屈恆溫和清朗的聲音劃開一江沉寂,在青山碧流間悠悠回響。
「你還是不肯說嗎?」同人一樣冰冷的聲音響起,執著地追問許多年來從未改變的話題。
從一開始的激喝厲問,沉澱成今日的冷靜平淡,有多少難言的深情與思念埋葬在無聲流逝的寂然時光之中。
「屈恆從未相瞞。」十幾年不變的回答仍要重復。
「我不信。」還是舊時話語。
屈恆心中長嘆,淡然道︰「不累及他人?」
「好。」其他的人從未進入到她眼里。
屈恆轉身,雙掌一送,將身邊兩人拋出數丈開外,輕緩地落進平靜的江里,寒兒體力不足,未必能游到岸邊,能送多遠是多遠。
「大師兄,你有沒有事?」嬋娟抹掉臉上的水,急問一臉蒼白的尚寒。
「不要緊。」尚寒不敢多話,示意她一同游向江岸,雖說空中烈陽炙人,江水卻涼得有些刺骨,再久些,恐怕他不堪的身子骨要頂不住。
遙聞長箭破空之聲,嬋娟悚然回望,眼前卻模模糊糊出現當年娘在船上中箭身亡的模樣,怎麼也無法看到客船上的情景。
「嬋娟!嬋娟!師父不會有事。」尚寒急切地喚回她茫然的神志。
她定神一望,只見師父在甲板上凌空騰躍,避箭接箭,身形靈逸,衣袂飄飄,猶如謫仙一般。
忽覺一股旋力繞過足踝,還未反應過來,已見尚寒沉入水中,嬋娟駭極,忙吐出一口氣,潛入江里。她水性極好,水底睜目毫不困難,但見尚寒似被一股力扯著離自己愈來愈遠,不由大驚失色,迅速劃水,待模到他衣衫,用力一拉,雙足蹬水,轉瞬又冒出水面。
「咳咳,江面下有漩渦!」尚寒面色極白,用力咳出嗆進肺里的水,他心里暗驚,果真應了笑寒的話︰徑流石險人競慎,終歲不聞傾覆人,卻是平流無石時,時時聞說有沉淪。這段江面看似波平浪靜,水底卻暗蘊殺機。
嬋娟緊皺秀眉,扯著尚寒一言不發地努力向岸邊泅去。師兄們是扒著木槳過江的,身子入水不深,又有經驗豐富的船工夫婦護持,才能順利到達江岸,可大師兄本就氣力不支,剛才又被扯進漩渦時嗆了水,如今離岸尚有一段距離,他卻已經撐不住了。
正自惶然間,忽然一葉扁舟瞬間劃到跟前,她愕然抬首,一張極美的少女嬌顏映入眼簾。
「你放心,我不是同那些人一道的。」少女清冷的聲音宛如天籟,「別愣呀,快把他扶上來。」
嬋娟略一猶豫,隨即與少女一同將已有些神志昏迷的尚寒送上小舟。
「你倒信我,不怕我害他嗎?」少女微微一笑。
「我……」嬋娟正要答話,突覺有異,驀然回首,只見客船上火光沖天,她心頭一震,差點沉進水里。
「你別慌,我剛才瞧見屈大夫跳進江里去了。」少女從腰上解下一把精致的匕首遞給嬋娟,「哪,這個給你用,他們的網是特制的,浸了水就扯不斷,須用兵刃割開。」
「什麼?」
少女站起身,一扳木槳道︰「你跟屈大夫說,我家有紫雲曇,可以治尚寒的病,我帶他走,順便留他住幾天。」
「可是……」小舟快速劃離,嬋娟無奈,只得眼睜睜見其漸行漸遠。
……(*……(*……
屈恆暗暗叫苦,梅競雪分明是有備而來,船上放箭點火,水底布網捉人。他潛入水底才發現客船周圍已是天羅地網,且網子不知用何制成,居然扯它不斷!還好他用掌力將寒兒和嬋娟送出,正巧落在網外,不然恐怕誰也跑不掉。
包要命的是梅競雪身邊的那個庚娘非常「好心」地直言相告,船上的人都不會水,害他想搶條船逃走都不成。梅競雪可以硬下心叫人送死,他可做不來。
他在網中東游西蕩,就是找不到缺口,眼見網子越收越緊,幾乎已要近身,不由長嘆︰恐怕這次要認栽!忽又凝目,只見一條迅捷的身影魚一般的極快來到近前,手中匕首一揮,既而拉著他破網而出。
「師父!」嬋娟鑽出水面,慌亂地叫著。
「你怎地又回來了?」屈恆皺眉,他叫她與寒兒一同走,是知道梅競雪向來不難為寒兒,因此也定會放過嬋娟,同時也望在她助力下,寒兒能夠順利泅渡。
「我看見船起火了!」她的聲音在抖。
「我沒事,你別擔心。」屈恆柔聲勸慰,望向岸邊,見遙遙有人招手,又道,「其他人呢?」
「師兄師姐已經上了岸,我……我瞧見了。」冰涼的江水沁得她打了個冷顫,「剛才有個小泵娘乘船接走了大師兄,還說要留他住幾天,還有,她說她家里有紫雲曇。」
屈恆一怔,紫雲曇是極罕見的醫病療傷的奇藥,他找了十來年也尋不著,如若寒兒就此病愈,他總算能了下一樁心事。忽覺衣襟被扯動,低頭一看,見嬋娟已割斷他腰帶,正努力扯下他外袍。
「呃……你做什麼?」他不禁納罕。
「衣袍太長,會……負累你,游……游不動。」她用力吸口氣,眼見小舟已逐漸向此處移來,手指卻冰得難以彎曲,心中急得怦怦直跳,一不留神,匕首月兌手沉入江底。
屈恆迅速甩去長袍,見她嘴唇已凍得發紫,忙握住她左手,一股真氣輸了進去。
嬋娟只覺一道熱流沿掌心勞宮穴注入,逐漸向上流人五髒六腑,又緩緩融進四肢百骸,不過片刻間,身體就暖洋洋起來,正驚奇時,見小舟已包抄過來,忙拉著師父潛入水底。
日光從江面射入水中,混沌不清的水下有了光亮,屈恆仰身上望,映入水中的光束隨著水波漾動而四散飛舞,曲折陸離。前方不遠處即是一艘舟底,正考慮間,忽覺水流波動有異,他一驚,不及反應,嬋娟已被一股旋力扯走。松江水底時有暗礁,因而漩渦不斷,縱然千般小心,終是沒有躲過。他心中生惱,這一次到底牽累了他人!
嬋娟漸漸放松身子,只待旋力稍弱,即有機會擺月兌暗漩,卻見師父越靠越近,不由惶急起來,怎奈她隨水旋轉,無法示意得明白。少頃,一只手臂攬住她的腰,隨之眼中映入師父平靜沉穩的臉龐,她心中微微緊縮一下,這個世上,除了娘外,還有人會拼了性命地救她嗎?
漩渦愈來愈擴大,力道也隨之愈強,屈恆但覺胸中窒悶欲炸,難受至極。他攬緊嬋娟縴細的腰身,心底隱隱浮出一絲寂然,十幾年光陰轉瞬即逝,寒兒已長大成人,治病良藥也已尋到,他若就此葬身江底,也並沒有什麼牽縈心頭,只是……累及這無辜的女孩兒,實在于心不忍。
不曉得轉了多久,一大片黑乎乎的陰影霍然迎面罩來,屈恆緊皺雙眉,身子一轉覆住嬋娟,只覺背後一震,如遭重擊,霎時眼前一團漆黑,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