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她視之如妹的昆兒長久地閉上雙眼的那天,她都沒落一滴淚。那猶如墳墓的高高院牆里的女人都在哭,惟獨她沒有。
不是她不會哭,不能哭,而是,就算哭得眼都瞎了,又有誰听得到,能給予憐惜的一瞥?
她早就看透了,所以,她不流淚,也不將希望寄托在誰身上。
遙遙的更鼓傳來,已經是三更時分。
他定是不會再來了。既然不能娶,自不必再浪費時間。
紅娘站起身,將衣衫月兌掉。以往只要張君瑞來,她就須和衣而睡,這麼久了,就算稍有些習慣,仍是不甚舒服。干脆將褻衣也除去,只穿件抹胸鑽進被中。
被里有些涼,但沒有累贅的衣裳,蹭著光滑柔軟的被里褥面,令人舒服得打從心坎里嘆息。
「真好真好。」她滿足地抱住雙膝,臉頰埋在被子里本噥「現在的日子就很好,我可不想有什麼變化。」嫁人嘛……她不需要。
瞄了一眼冉冉躍動的燭火,她安下心,合目睡去。
朦朦朧朧間,忽听門軸輕微響動,她心中一跳,忙睜開眼。
「咦,今日是晚些,但也不必丟了我的涼席啊,這要我睡在哪里才好?」
他怎麼……又來了!沒從吳媽那听去信兒嗎?
還來不及起身去取伴在床尾方凳上的衣物,張君瑞已經晃進了內房。
「吳媽沒同你說嗎?」
「說什麼?」他笑吟吟地挨到床邊坐下,驚得她立即撐起身裹緊被子向床內挪了一尺。
她可……沒穿衣服啊!好像少了一層屏障似的讓她渾身都不自在。
「我……我是個婦人,你不必在我身上花心思了。」
他卻伸出手,輕易地越過她覺得似乎已有八百丈遠的距離,撫上她散在枕上的青絲。
「你沒有梳纂。」沒有疑惑,只是平常的敘述語氣。
「我受雇進府時說了慌,說我還不曾婚配,這才做了丫環。當時崔府里只招丫環,況且她一向沒有身為婦人的感覺。
「吳媽說你很早就嫁人了,現在恐怕還在尋思為何她早沒瞧出來。」他哧地一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
他怎麼還在笑,一點其他的表情都沒有,像是吃驚、意外、氣惱什麼的?
「你的相公還在不在人間?」笑得好像有點企圖了。
「在。」紅娘垂下眸子。
「那,休書呢,有沒有?」語氣也有些急切起來。
他到底在想什麼?平常人早就該退避三舍了,他為何不躲得遠遠的,別再來打擾她寧靜的日子?
「沒有休書!」只見過三天,她便被拋諸腦後。
不是怨惱那人的無情,只不過像她這樣的女子太多,只不過他要的只是子嗣,而她們,僅僅是傳宗接代的工具罷了。
甚至,她都不記得,那失去處子之身的夜晚是怎樣度過的。
「怎麼會沒有休書?沒有休書,我怎麼娶你過門!」
啊?
她回過神,驚愕地對上一張放大的俊臉。
「你……說什麼?」
「我是說,快去找你那沒事就早該掛掉的夫君,不要鳩佔鵲巢,趕緊把你的休書討來,免得耽擱我的終身大事!
他他……腦子壞掉了?疑惑地抬手觸觸他的額,沒發燒啊。
真是無與倫比的美妙風景!
張君瑞努力端正眼神,不去瞧被縫里隱約透出的旖旎風光。不過,那溜出牆外的美好景致可不是他的君子風範能避得了的。
像是……雪白的藕!
看起來很可口的樣子……
「你離我遠一些!」推開他越貼越近的臉,不禁有些唾棄他近似垂涎的目光,她怎麼覺得自己好像一根放在狗兒面前的美味肉骨頭!
縫隙更大了!她是存心要他心猿意馬嗎?啊,紅綢的……
頭上「砰」的一拳,砸回他雲游天外的神志。
「你干嗎又揍我?」該揍該揍,誰叫他不能向柳下息看齊!
「我說的話你有沒有听到?」紅娘用力瞪他。
「什麼啊?」眼神又飄飄移移了,這不怪他嘛,任何一個正常的男人面對心儀的女子都會有那麼一點小小的……咳,綺思遐想。
「你品貌端正,人才也很好,必定有為數不少的名門淑媛青睞,何必執著我這個已婚婦人?」
「三千弱水,我只取一瓢飲。」他心不在焉地答。
甜言蜜語!當她是不經人事的無知少女嗎?
她深吸口氣,忍耐道︰「我出身卑微,配不上你。」
「我喜歡就好。」
喜歡?她有哪里值得他喜歡!「可是我對你無意!」
「沒關系,成親後可以慢慢培養。」
講不通講不通講不通!他腦袋是榆木做的,一定是!
「我、不、想、嫁、人!」手指慢慢掐住他的脖子,好想捏死他!奇怪,她以前沒這麼暴力的。
「你不能不嫁。」他抬眼,笑得極開懷。
「什麼?」
「因為,我已然全看光了。」真佩眼自己還擁有這麼理智的聲音。
紅娘倒吸一口氣,這才發現被子已滑落腰際,長發雖披在胸前,卻遮不住肩臂上大半的肌膚。
「你給我把眼閉上!」她咬著牙趕緊裹上薄被。
「哦哦,閉好了。」他口里應著,退到床沿外,卻順手模走她擱在方凳上的衣物。
「張君瑞!」他究竟想怎樣?
「你不允婚,我就不還你衣裳。」
這個無賴!紅娘無力地垂下頭,欺她不敢下床痛揍他嗎?才想著要不要先敷衍一下,卻見他忽然手忙腳亂地爬上床。
「你又要干什麼?」還好,他賊忒兮兮的臉上倒是沒有一絲色欲燻心的邪惡表情,讓她不至太心慌。
「房里亮著燈,你說我映在窗上的影子會不會有人看到?」
紅娘怔了怔,惱道︰「那你還不快走?」
張君瑞笑吟吟地將被子裹得更緊,勒得她動也難動,「你趕我出門,要我到哪里去打地鋪?」
打、地、鋪!她當初就是心軟,听信這三個字,才讓這奸商有了可乘之機,讓他從地面爬上她的床……啊啊啊!
「你丟了我的鋪蓋,我自然要另覓他處,這里就不錯,我很滿意。」用力抱緊懷里被裹得難以動彈的紅娘,他一歪身躺進柔軟舒適的枕褥間,滿足地咕噥一聲,瞧見房間主人瞪得圓圓的眸子,不由輕笑道︰「你再不閉眼睡覺,我可就親你了。」
「你敢!」紅娘暗恨自己識人不清,她是徹徹底底的呆子一個,竟沒看透這常掛著一臉無辜笑容的可惡小人是居心叵測的……哎哎!
她僵著身,感覺他的鼻尖深進自己發間,沒有輕浮的調笑,只是親呢地踫觸與摩挲,像是極溫柔的呵護珍愛。
心神恍恍惚惚起來,像飄在半空中。原來,她才是那個心志不堅易上當的笨瓜。
「我知道你有秘密不能示人,我不問,也盼你莫要拒我于千里之外。」
紅娘一震,驚看張君瑞平靜如常的笑,他外表直爽開朗,卻有著細致而深藏的心府與不怎麼光明的手段。
「你等著罷!」她凝著聲音,等她來世重新投胎吧!
他只是柔聲道︰「好,我等著。」
燭火依舊搖曳不定,淡藍的焰心吐著忽弱忽強的光芒。從這一夜起,有些事似乎……起了變化。
第七章
他到底從什麼時候起,又是因何對她傾心呢?
紅娘百思不得其解。
要論形貌,她自不及鶯鶯清麗純美;要論性情,她表面的溫柔恭順唬不住他,最真最丑的一面早被他瞧了去;要說他別有所圖嘛……她煢煢一身,有什麼值得可圖的。何況他家境似乎頗豐,自是樣樣不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