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菟之的眉毛再次往上揚,「這麼多草籽你全部認得?」
李鳳扆溫和地說︰「你鞋子和褲腳上共有十八種不同的草籽和草梗,我只認出十五種,若是草薇尚在,他定能全部識得,我所知不過皮毛而已。」
桑菟之「啊」了一聲︰「我們去了鐘商山,但沒有去國雪的墓地,我先回來了。」
「你考慮不周,」李鳳扆音凋徐和,甚至有些風吹水動的愉快,入耳令人心神鎮定,「木法雨或者桑國雪如果在鐘商山,听到戾和你的對話,一定會找上門來,先殺了你。」
「啊?」桑菟之還沒有想明白,眼楮睜圓,「為什麼?」
「為什麼?」李鳳扆微笑,「難道‘戾’找你不是為了叫你吃了木法雨?先下手為強,這是很簡單的道理。」
「啊……」桑菟之望著李鳳扆笑,自己真不會分析,真的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有受到攻擊的理由。沒有想到木法雨或者桑國雪會攻擊自己,因為從來沒有認真地想過要吃了國雪啊,從來沒有想過……
一只深黑色的烏鴉站在窗口歪著頭靜听桑菟之和李鳳扆的對話,它的頭頂長著雞冠,腳爪是鮮紅色的。另一邊的窗口玻璃上隱約有一團白氣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普通人可能看不出那是什麼,桑菟之卻很清楚地知道那是一只隱身的九尾狐,正以鼻子對著玻璃窗呼吸,那呼吸間的熱氣噴到玻璃上,成就了一團白氣。
沒過一會兒,異味咖啡館許多扇陳舊的玻璃窗上都出現了聚了又散的白氣,有高有低、有上有下,桑菟之「啊」了一聲。
「鳳扆你的手好一點沒有?」桑菟之眼神一挑李鳳扆的右手腕,「能動嗎?」
李鳳扆伸動了一下左手腕,溫和地微笑道︰「當然。」
正在兩人都在笑的時候,一個橘紅色皮毛、黑色鼻尖、黃色眼楮的頭緩緩從玻璃窗外悄無聲息地探了進來,冰冷堅硬的玻璃在它眼下就如是全然透明的。桑菟之額頭的角長出,麝月界剎那間包圍了他自己——其實他本想連李鳳扆一起護住,但是在麝月界愈合的瞬間,李鳳扆衣快飄飄,已月兌出了麝月界外,竹簫在手,他彈身後躍的時候揮簫而出,「撲」的一聲如破水囊,一蓬鮮血爆出,一只形狀如牛的四耳怪獸頭顱洞開,剎那斃命。而李鳳扆臉帶微笑,眉目溫雅,仿若什麼事也未發生過。
麝月界中白霧彌漫,隨著麝月界慢慢消失,桑菟之化為「駮」走了出來,雪膚銀蹄,神俊美麗。就在李鳳扆揮簫濺血,桑菟之化為「駮」的瞬間,異味咖啡館四面八方陡然響起一聲轟然巨吼,如牛鳴地「哦——」隨著巨吼聲波震蕩,異味咖啡館內陳列的許多瓷器細碎搖晃,如遇地震般顫抖,發出「咯咯」聲響;陳列櫥窗上的玻璃「咯啦」裂出紋理,如剎那之間開了一蓬白菊花。便在巨吼回蕩之間,無數猛獸的頭顱自牆外而入,數百張血盆大口呵出腥臭的氣味噴濺著唾液往廳中兩人咬去。
雪白的駮口中噴出白氣,四蹄踏動,開始退了一步,而後猛然被獸頭擠在中間,只听李鳳扆一聲笑,駮陡然激動起來,一低頭向前沖去,隨著它的沖撞,幾只獸頭在被駮的獨角攻擊之後消失不見,駮揚蹄披鬢,張開牙齒,在它周圍面目猙獰的獸頭全數消失,化為淡淡的青氣沒入它口中。
李鳳扆也被一眾獸頭擠在中間,有些牙齒己赫然咬在他臂上,只是他運氣如鐵,獸齒傷他不得。眼看桑菟之開始反擊,他一笑聲畢,振袖一揮,咬住他衣袖的猛獸紛紛後退,李鳳扆左手五指揮出,「啪」的一聲拍在當面一只魚頭怪物臉上,那只怪物的臉部頓時塌陷,卻不像先前那只怪牛那般消失,猛然從塌陷的頭顱內生長出長長的觸角,沾黏在李鳳扆手臂上。李鳳扆微微一笑,手掌不收反抓,一把抓住那柔軟的觸角,手中烈勁到處,那怪魚的觸角寸寸斷裂,焦黑炭化,如被火焚。同時他右手竹簫點、戳、劈、掃、刺、敲、砍一連串動作不停,那些全然不是招式,然而李鳳扆內力強勁至極,普通一支竹簫在他手下更勝鐵石,身周的各類猛獸鮮血四濺,哀號聲震耳欲聾,不過片刻,已經消失了一大半。
正在異味咖啡館內人獸奮戰之時,大門緩緩而開,一個人出現在大門口。
他來到的時候,那些猛獸突然停止了撲咬,各類獸頭緩緩自牆面又縮了回去,氣氛森嚴肅穆,似乎是一群殉道者突然撞見了莊嚴的主……惶恐而自慚形穢,畏懼而崇拜……
李鳳扆的竹簫洞穿了最後一只大蛇的七寸之後,氣度溫文地收了回來,仿佛他方才並非用它來殺戮,而是擺了一個氣定神閑的姿勢。駮溫柔的眼眸望向門口,那門口進來的人果然是︰木法雨,或者說是桑國雪。
「果然是你。」李鳳扆的竹蕭收回到胸月復前三寸三分處,停得很穩,他在對木法雨說話,和從前不同,他並不徐徐閉目,眼色溫柔。
「唐草薇居然能死,」木法雨臉上仍舊戴著墨鏡,「我很佩服。」他冷淡地說,「你居然沒有死,我很佩服。」
李鳳扆報以微笑,「這世上總有些人想活而活不成,想死又死不了,值得慶幸的是我們都得從所願,已是福氣。」
桑菟之緩步走到李鳳扆身邊,它睜著一雙大而溫柔的眼楮看著木法雨,似乎木法雨眼中那點波濤洶涌的冷藍對它並無影響。它沒有絲毫惡意,在桑菟之眼中,木法雨仍然是前年籃球場上發揮穩定的朋友,是學校里教授喜歡同學羨慕的優等生,即使剛才有了百只猛獸對它暴露出流著涎水的牙齒和充滿惡臭的口腔,它仍然沒有想出來要怎麼樣攻擊一個好朋友。
「它們誤解了我的意思。」木法雨淡淡地說,「吃了唐草藏的駮,能殺數百猛獸的人,很有趣。」
李鳳扆溫言道︰「過獎了。」
白色的「駮」突然說︰「國雪,我們曾經交情很好,曾經一起吃過火鍋一起喝啤酒,一起唱歌……一起找到女朋友,我失戀的那幾天你陪我喝酒,我……在風情酒吧出事的時候,你也知道的,你找過我……雖然我沒有听你的話但是我都記得……」它漸漸化回人形,桑菟之從白霧中走了出來,「國雪,你以前說過讓我放心,因為是老朋友所以不管發生怎麼樣糟糕的事都可以把事情交給你,可能你早就忘了,但是朋友對我的關心我都記著。如果你願意相信我的話,請你放心,把自己交給我們,我和鳳扆一定會想出怎麼救你的辦法……」
半面桑國雪半面木法雨的人詭異地勾起嘴唇,極其冷漠地笑了一下,「我很快就會得救……」他手指點向李鳳扆的胸口,「比起他的心,我更喜歡你的心。這個男人天真、有道德潔癖,還有自殺的傾向,而你,哈哈哈哈——」他突然爆發出一陣極其放肆狂妄、如野獸般的大笑聲,身邊空氣突然涌動起伏,空氣裂縫之中依稀可見各種獸爪潦牙,紅舌長尾晃過,仿佛木法雨一個控制不當,比剛才多上百倍的猛獸便會如洪水般決堤。
李鳳扆連眼楮也不眨一下,只是微微一笑。桑菟之很無奈地叫了一聲︰「國雪!」
木法雨緊閉的那只眼楮顫抖了一下,突然睜開。桑菟之「啊」了一聲,「木法雨」的另一只眼楮清澈透明,眼神正直犀利,那真是國雪的眼楮,只不過正因為清澈正直毫無掩飾,也不肯掩飾,那眼神中充滿了極度痛苦的情緒,仿佛在眼楮中間那種自我崩裂的痛苦都結成了實質,正令那只眼楮失明……另一只眼楮同樣清澈,寒冷蒼莽,只有一點森森的藍在眼底閃爍。這樣一雙眼楮看著你的時候,剎那之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那就是兩片貼在一起的半個靈魂,完全不能融為一個人,卻在不停地融合成一個人!無論各自原有的靈魂是什麼模樣,融合是不會停止的!柄雪的眼楮充滿了痛苦,木法雨的冷漠桀驁在漸漸淪為歇斯底里……這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如果融合為一,那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