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隱眉頭緊蹙,只是「嘿」了一聲,轉過身去不再說話。姑射知他心里不快,李陵宴狡黠多智,容隱無法斷然勝之,對于慣于優勢的容隱而言,是巨大的壓力。她沉默無言,靜靜地站在他身邊,不說任何話。
「容容。」聖香突然說,「有件事我知道你一直在盤算,如今小宴已經不計後果放開手腳,我們如果再不真的動手,只怕——會輸———」他睜大眼楮看著月下山林,劉妓去後寂靜的林道,眼眸空曠浩淼,有一股決意的清定,「要是輸了,會死的人不止大玉,絕不止成百上千……你……你……」他頓了一頓,「啪」的一聲,一件東西從衣袖跌入他手心,他舉了起來,「你去吧。」
容隱凝視著他手里那小小的東西,那東西十分眼熟,虎形刻字——虎符!調兵遣將的虎符!「嘿」了一聲之後,他緩緩地、語氣居然很愉快地森然問︰「這是哪里來的?」
聖香回頭淡淡一笑,「我爹的。」
容隱微微一震,趙普歷任節度使,隨先皇征戰天下,有虎符在手並不奇怪。聖香居然敢盜竊虎符,難道不怕牽連趙普犯上看管不嚴失職之罪嗎?
「仿冒我爹的。」聖香慢慢補充了一句。
容隱盯著他,聖香讓他盯,突然容隱一聲大笑,「好!為你‘仿冒’二字,京西禁軍一百六十五指揮,我就不信遣不出一萬人馬圍剿——板渚!」他擲地有聲說出「板渚」二字,猛然負袖轉身,聖香將仿冒虎符一擲,容隱青袍白發俱飄,接符立行,揚長而去。
泵射似乎是怔住了。聖香跺了跺腳,「你還不追?」他交出假符之後臉色蒼白,「容容要是回不來,我絕不原諒你!」
泵射驀然也盯了他一眼,「聖香聖香,你要是贏不了李陵宴,為今日之事,我饒不了你!」她縱身疾追,剎那消失在夜空之中。
玉崔嵬詫異地看著他們幾人的言行。聖香這一次有解釋,他一字一字地說,看著容隱、姑射的背影一字一字地說︰「容容曾經是大宋樞密院樞密使,他知道洛陽那里哪里有兵——我朝遣兵認符不認將,我偽造虎符——要容容借兵萬人——與李陵宴對峙——」
偽造虎符遣兵,無論容隱如何熟悉這其中的過程,甚至如何熟悉其中的官員,這絕對都是犯上殺頭的大罪!玉崔嵬臉色變了變,「你——」
「牽制不住李陵宴萬人大軍一切皆是空談,」聖香慢慢地說,「他為控制一切,連‘執手偕老’都用,對我的期待、對阿宛的期待可想而知。劉妓既然奪不走,那就必須讓他自己給我,而要他自己給我……我……非贏不可。」他突然把他的眼楮睜大了一些,那眸底越發空曠,寂寞的色澤更重,「小宴為了這次賭約,他把什麼都押上了,他會害死很多人、很多很多人……我……非贏不可、絕不能輸!」
玉崔嵬沒有回答,容隱此去如不能借兵萬人,那就是死;聖香若不能勝李陵宴,那就是一敗涂地。
誰都賭上自己,為著一個絕不能輸的理由。
而他,難道沒有嗎?
劉妓披頭散發,跌跌撞撞狂奔三里地回到李陵宴暫住的木屋,蘇青娥已是等得心焦,見她形狀狼狽,忍不住變色出聲。李陵宴卻視而不見,「蘇老,給她換身衣服,我們半夜上路。」
蘇青娥敢怒不敢言,劉妓匍匐于地,自嘴角、眼角幾處滲出的血絲看起來觸目驚心,她抬起頭來手伸向李陵宴,「宴……宴……你不能如此……對我……我有的是……你的……孩……子……」
李陵宴眉眼不驚地看著她,過了會兒展顏一笑,「你說的話,你說我是信好,還是不信好?」
劉妓「哇」的一聲吐了一口血出來,「我說……真的……宴,我不敢……不敢騙你……」
「是嗎?」李陵宴說話的語調有點天真,「我知道了。蘇老,給她換身衣服,我們半夜上路。」
劉妓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在她眼里此時李陵宴無異于一頭怪物,「你怎麼能……這樣說話?」她十指在地上摳出了十道血痕,往李陵宴那邊爬,「你怎麼能這樣說話?他——他真的是你的孩子——」
「公主。」杏杏用腳把她的手撥開,繡花鞋在劉妓的手背上踩出一個鞋印,「賴在地上像一條狗,快去換身衣服,會主喜歡干淨。」
此後幾日,即使聖香緊緊跟隨李陵宴一行,他也無法下手生擒劉妓。李陵宴明知道聖香追蹤,卻是快馬加鞭,十日左右,已到河南。
此時距離聖香承諾那一月之期,只剩十五日。
玉崔嵬的肩傷在路途上已經好轉,內傷雖然沒有痊愈,卻也沒有惡化。容隱、姑射一去,聖香和玉崔嵬兩人追蹤李陵宴更顯得勢單力薄,一路上顛沛流離餐風宿露,這位錦衣玉食懶惰愛玩的大少爺沒有叫一聲苦,也沒有找任何一個人幫忙。
他當然不是沒有朋友,玉崔嵬知道此時四處尋找這位少爺公子的人多不勝數,似乎連把他趕出門去的趙普,現在是趙節度使的他爹也在暗中尋訪。聖香不是不知,他就是要一個人。
那幾乎是一種執念,他不想連累別人,他也不開口向其他任何人求助。
入河南,渡淮河,很快李陵宴已到汴水,上至板渚。
而被他下令「化整為零」的北漢殘軍也漸漸開始在華山南麓洛水源頭集結,但快馬先到的人消息傳到李陵宴手上︰碧落宮人去樓空,只余下十二空村,不見半個人影。
李陵宴得到消息的時候正在喝酒,他很愜意地喝著京西地特有的「滑州冰堂酒」,陸游在《老學庵筆記》中曾認為此酒為天下第一,而在李陵宴品來,天下第一的酒遠遠不如碧落宮人去樓空來得讓他興奮——那說明宛郁月旦絕非泛泛之輩。
這時候下起了一場大雪。
李陵宴看著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在笑。
而宛郁月旦看著那大雪卻是微微變了臉色。
他在板渚已有十來天了,在板渚的各處渡口水道都設了伏,此外能到華山南麓洛水之源的重要通道他都做了準備。但是除卻去年除夕的那一場雪,氣候並不十分寒冷,河水奔涌通暢,此時臨近生死一戰,氣候卻驟然嚴寒,下起了大雪。
這讓宛郁月旦考慮︰河水一旦結冰,李陵宴就不會走水道,在板渚水道就設不了他的伏,碧落宮就失去優勢。要是酷寒封河封山,山路比水路更加難走,無論如何,板渚是必經之路,如果山路水路都不能走,那麼李陵宴必然留在板渚。
找到他,便能一決勝負。
但等在板渚的李陵宴——又有誰知道他在等什麼呢?
宛郁月旦沉吟了半天,終于還是作了一個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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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陵宴的確沒有走水道,也沒有走山路,他的確就登岸住在板渚一家新釀酒的鎮郊客棧里,喝著「滑州冰堂酒」。碧落宮舉宮遷徙,會遷到哪里他心里有數——他在等。
等集結碧落宮十二村故地的萬人軍回頭反抄,等宛郁月旦自己暴露行蹤,等雪化。
等到雪化河開的時候,他一定能乘船北上,在十二村故地上,為板渚一戰之死者獻上一些野菊花。
當然,他也在等聖香。
這時候,宛郁月旦作了一個決定。
他決定先下手為強。
無論能不能在水道上截殺李陵宴,李陵宴既然肯無聲無息地等下去,等下去必然對他是有利的。于是宛郁月旦下令碧落宮三十六死士搜查板渚所有客棧酒館,反復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