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當山上那溫柔縴弱的少年人,輕聲細語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讓人如沐春風。除了極少真正了解他的幾個人,認識他的人都駭然失色,不解像他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碧落宮雖然受到重創,卻反而聲威大震,讓人聞之變色心驚。
李陵宴收到消息之後小心翼翼地看了殺出一條血路回來的悲月一眼,「很丟臉,是不是?」
「錚」的一聲,悲月聞言之後翻手拔劍刎頸,但那一聲卻是李陵宴一掌擊在他劍刃之上,把他的劍擊入劍鞘。只听李陵宴慢吞吞地說了一句︰「不能活著回來的人丟盡祭血會的臉,死了很好,你辛苦了。」
悲月握劍的手緩了一緩,沒說什麼,側過頭去。
「你想說什麼?」李陵宴柔聲問。
「他是一個勁敵。」悲月似極漠然,也似故作漠然地說,「還是早早殺了比較好。」他說的「他」,自然是宛郁月旦。
「我知道……」李陵宴的目光流轉,「我的勁敵——不止他一個。」
「你……」悲月難得月兌口說出一個「你」字,頓了一頓,他淡淡地說,「人人都恨你,這世上的人都是勁敵,對會主來說是很有趣的事嗎?」
李陵宴笑了,「哦?」
悲月的淡漠逐漸變成了冷漠,「沒有什麼,我懂了。」他循規蹈矩地行禮,轉身離開。
你懂了什麼?懂了為什麼李陵宴是一個大壞蛋?李陵宴笑得更愉快,那愉快里有一種快意的刻骨的淒涼,因為我是一個拿著成千上萬的人命在玩游戲的混蛋……
我到底是在追求什麼呢?像聖香所說的,追求一份不奢求回報的愛、一種只有成全的付出、一種平靜的死……李陵宴垂下目光看自己的足尖,還是那種——不斷背叛自己的心所產生的悲壯的快意?我不知道。
如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的話,我將會是一個好人嗎?
我不知道。
會主在追求一場棋逢對手的聖戰。
悲月看得很清楚。
說到「勁敵」二字的時候,李陵宴眼里亮起了一種從未見過的光彩,對于……時日無多並且有勇氣等待到最後一天的李陵宴來說,那顆從未為自己活躍過的心在渴望一種能夠進發他整個生命光彩的盛會——為了能夠有那以生命靈魂相撞擊的一戰,他不惜人命與道義!
這種期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從武當山無功而返的那一夜——那白發男子含箭未發,從聖香獨上大明山,甚至從宛郁月旦下令炸堤的那一刻開始——從知道屈指良是殺父凶手開始——每相逢一個敵手,李陵宴目中的光彩就多亮麗一分、多期待一分。
會主需要那一種對等智慧與能力的相峙、尋求一種無需言語就能相通的知己、能夠接下他全部的燦爛和燃燒、能夠為他的盛情一舞在目中留下影像、能夠刻骨銘心的恨——能夠讓他一笑而死的「勁、敵」!從遇到這些人的時候開始,會主就不是為了李家的其他人,而是為了自己活著。
悲月甚至希望這些人能夠在李陵宴的手段之下活得久些,只要這些人活著,李陵宴就會活得比任何時候都燦爛、都耀眼。
那就是所謂——棋逢對手的聖戰。一場彼此為彼此燒盡所有的盛火。
宛郁月旦如此反應,能夠理解的人沒有幾個。
李陵宴當然是其中一個,聖香是其中一個,容隱也是其中一個。
當碧落宮接連受辱的時候,必須要一種重振聲勢的氣勢,那是凝聚人心不減銳氣、鞏固信心和尊嚴的必要手段。身為碧落宮宮主,如果連這一點都擔負不起,碧落宮只怕現在已經散了。
只是這局勢很明顯,宛郁月旦既然開口說碧落宮此後兩面為敵,聖香卻選擇和李陵宴合作,江湖此後便是三足鼎立之勢。屈指良是眾矢之的,卻行跡詭異武功高強,背後尚有燕王遺黨;李陵宴實力最強;碧落宮勝在精銳超群。
而聖香想要借李陵宴殺屈指良之東風以制止上玄的叛亂,宛郁月旦卻要殺李陵宴。
難道有一日他們竟要刀劍相向?
宛郁月旦並不是軟心腸的人,他看局勢一貫清楚。
他也從來不感情用事,雖然他的確是個敏感體貼、他想的話就能變成任何人知己的人。
如果有那麼一天的話,他絕不會為對方是聖香而一皺眉頭。即使他也會悲傷。
知道宛郁月旦所作所為的時候,玉崔嵬一身單衣站在李陵宴房內看著月亮。
聖香現在在想些什麼呢?
如果有一天和阿宛刀劍相向,聖香也會悲傷嗎?
聖香……也會悲傷嗎?
阿宛為了他碧落宮的將來而戰,聖香你到底是為了什麼涉險,又是為了什麼而戰?
李陵宴呢?
他又是為了什麼而戰?
「想什麼呢?那麼美的眼楮。」慢吞吞略帶調笑的語氣從背後傳來,李陵宴回來了。
玉崔嵬團扇輕搖,俏生生地從窗前背過身來,
「當然是想你。」
「我?」李陵宴嘆了口氣,「我有這麼讓你著迷?」
「你當然有,你是一個……很盡情的男人。」玉崔嵬柔聲說。
「很盡情的男人?」李陵宴好看的眼角微微上挑,「我不覺得我很。」
「很盡情的男人——就是會拼盡自己所有、不求結果只求過程的男人。」玉崔嵬的團扇對著李陵宴扇出一股輕風,「會‘傾盡一生情’去死的男人,我喜歡。」
他說完,李陵宴看著他線條完美的唇,突然上前一步強力握住他的脖子,托起他的頭,目中掠過了一絲凶惡之色。
「放手!」玉崔嵬團扇一敲李陵宴的手腕,「被人看見了弱點的感覺很糟糕?你大概從來不知道弱點被人牢牢掌握,永世不得翻身的感覺……而我已經這樣過了快要一輩子了……你憑什麼對我發火……」他艷麗的眼簾掠起一層冷笑之色,「你把你自己和你所有的一切,都用來和聖香、」白發「、屈指良、宛郁月旦一戰——為了那個,你可以讓你身邊的所有東西都毀掉,所有人都死!你只求成全你自己,而沒有顧慮陪在你身邊的那些人的感覺,那些人的命!你是一個自私自利為了你自己不惜犧牲一切的男人,不必偽裝你好委屈,為了你的家人你在不斷地犧牲——那都是借口而已,你根本沒有那麼愛他們!你沒有!」
「你——」李陵宴的手腕根本沒有感覺,玉崔嵬那團扇一敲換了任何人都該松手,只有他沒有松手。手指上的勁力大得驚人,剎那之間玉崔嵬臉色由白轉青。「你住在我這里,就該老老實實地等到我死!其他——你為了什麼在打抱不平?根本沒有人稀罕你打抱不平!他們根本不稀罕我去愛——他們也根本不稀罕我到底為他們犧牲了什麼——他們只要無論他們闖了什麼禍都有我給他們收拾、給他們避難就好,我到底想怎麼樣,他們根本就不關心!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愛還是不愛,我只知道除了他們我什麼都沒有。所以我老老實實地做我的好兒子、好弟弟、好哥哥——可是二十多年還是沒有人在乎我……我要為我自己熱熱鬧鬧地活一次,讓我自己死在我挑選的人手里——那很過分嗎?很過分嗎?」他低吼一聲,「你根本就不懂!」
玉崔嵬猛然掙開他的手指,喑啞地嗆咳了幾聲,「我為什麼要懂?我只要覺得你很可笑很可憐,我就會很開心——」
「你再說一次!」
「我說……你很可憐,你真的很可憐!」玉崔嵬陡然大笑起來,「怪不得聖香一直都很同情你……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