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易山青眼眶濕潤,深吸一口氣,一杯酒一口咽下,輕聲說,「杜鵑啊杜鵑,拼命催你回家,你為什麼不回家?就是遼東白鶴、海中玄鳥都還牽掛家鄉,吳蜀那個地方不遠,你的羽毛也很漂亮,正該趁著東風飛向西,你為什麼要棲息在荒山樹,流血在樹枝上?」他的聲音哽咽了一下,陡然大笑起來,「十年前、十年前我和南老弟初出師門,滿腔傲氣,自以為沒有立下一番事業怎能回家。家里雖然好,但是沒有離過家的孩子又怎麼懂……怎麼懂……」他和南歌是好友,性子本就有些相似,如此喃喃自語,他也早已痴了,「為什麼要身羈荒樹,血灑芳枝……我怎麼知道,怎麼知道?」
畢秋寒和古陰風的眉頭皺得更深,對于這等狂士行徑,他們全然不能理解,就算听懂了宛郁月旦在唱杜鵑,也不明白有什麼可哭之處。
宛郁月旦彈指停了一停,繼續唱道︰「興亡常事休悲,算人世榮華都幾時?看錦江好在,臥龍已矣,玉山無恙,躍馬何之。不解自寬,徒然相勸,我輩行藏君豈知。閩山路,待封侯事了,歸去非遲。」
他一唱完,原本哭得忘形的南歌驟地喝了一聲彩,拍案喝道︰「好一句‘我輩行藏君豈知’!」他滿臉淚痕,卻朗聲大笑,「為此一句,南某人敬你三杯!」他真的自斟自飲,連飲三杯。
宛郁月旦人看起來柔弱,喝酒卻不比別人慢。南歌喝完三杯,他也陪了三杯,微笑道︰「來日方長,男兒未死,豈能蓋棺?」
「說得好!」易山青喃喃自語,「男兒未死,豈能蓋棺!南老弟,你我雖然十年潦倒,但畢竟還有下個十年、下下個十年!哭什麼?喝酒!」
畢秋寒看著一桌紊亂,忍不住心下搖頭。南歌和易山青是狂士性情,若沒有宛郁月旦這麼一唱,當真不知道要醉酒大哭到什麼時候才是!他不禁開始慶幸這一次有宮主隨行,宛郁月旦雖然年幼,但他做的一向是最恰當的事。這就是為什麼他能馴服碧落宮數百高手,武功再高也抵不上明理二字。
「報寨主。」外頭進來一個瘦小的男子,在古陰風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迸陰風驟起眉頭,哼了一聲,讓那男子下去。
「範農兒說了是誰要他假傳消息了?」畢秋寒問。
迸陰風冷冷地道︰「他死了。」
「死了?」翁老六低聲問,「滅口?」
「不,示威。」古陰風陰惻惻地道,「人家留了封信下來,說人是祭血會殺的。」
李陵宴居然如此猖狂!畢秋寒變色,「信上還說了什麼?」
「說南歌身為南碧碧的親生兒子,若不報父仇不願加入祭血會,妄生為人,祭血會要替天行道要他性命。」古陰風冷冷地說,「還有祭血會知道你們君山大會要和李陵宴作對,到時候他們也會參加君山洞庭之會,要昭告天下什麼才是道義真理。」
也就是說,若南歌「不願加入」祭血會,也就是南歌不月兌離他們立刻加入祭血會,這一路上他們都要遭人追殺了?畢秋寒陡然感到責任重大,不禁重重地吁了口氣,「南兄……」
南歌臉上淚痕未干,卻已經笑了,「不必問我,南某最恨遭人脅迫。」他輕描淡寫地說,接著加了一句︰「若有人又要拿性命要挾,恕南某早已听到耳朵生繭,充耳不聞了。」
「我們會保護你的安全。」說話的人聲音很柔和,這句最自負的話卻讓最溫柔年幼的人先說了,隨即宛郁月旦輕輕一笑,渾不把祭血會的示威當做一回事。
這位十八歲的少年為何能讓畢秋寒對他畢恭畢敬,易山青和古陰風開始有些了解了。如此如珠玉含暈斂而不發的才華氣質,非常人能夠理解。
說到此處,晚飯也吃到盡興。畢秋寒和古陰風寒暄了幾句跟著站起身來,準備告辭回船。南歌已經先走出門去了,宛郁月旦扶著牆壁走了幾步,南歌又回來帶他出門。
出了白魚寨,便是江邊。
船在江邊,月色清寒寂靜。
幾個人拱手作別,畢秋寒幾人緩步走到江邊,船影遙遙,船上宛若無人,寂然無聲。
一個人影抱膝坐在船頭,望著江里的月,一動不動。
那是誰?
第四章河源怒濁風如刀
黑船明月,寒江寂寞。
這樣一個人影竟讓人不知不覺停步,尤其是剛經歷過了吃飯的熱鬧,陡然見到江清水冷斯人獨坐,誰都猛然覺得一股近乎淒涼的冷風撲面而來。
突然那人影微微動了一下,他抬起手慢慢撫模了一下懷里的東西。那東西豎起兩個耳朵,動彈了一下。
兔子?聖香?是了,這船上誰都吃飯去了,除了聖香。但猛然看見這人影的時候,誰會想到是聖香呢?那位嬉皮笑臉,有他在就比什麼都熱鬧的大少爺?
「怎麼了?」宛郁月旦看不清船和人影,輕聲問。
幾人這才如夢初醒,吐出一口長氣,縱身躍上船。
幾人上船,聖香抬頭一笑,「回來了?」
當他笑起來的時候,就讓人幾乎立刻忘了方才景色的冷清。南歌一瞥眼看見地上撂著兩個盤子,里頭的東西幾乎沒有動過,似乎少了兩個排骨也是兔子吃了,「你沒吃?」
聖香隨口答︰「忘了。」
畢秋寒和翁老六陡然生起一陣歉疚,他們忘了這位少爺獨自一人在船上,居然和白魚塞的人喝酒喝到如此之晚。聖香……等了很久了吧?
「我陪你吃好不好?」宛郁月旦模索著在聖香旁邊坐了下來,他看不見聖香的動作,卻很自然地和他一樣抱著單膝,把另一只腳放下船舷一蕩一蕩,「好舒服的風啊。」
聖香轉過頭來給了他一個大鬼臉,「我沒吃肉,我吃了烙餅。」他笑眯眯地嗅了嗅宛郁月旦身上的味道,「嗯……漢水蚌、油澆活魚、醉蝦、蒸螯、漣魚湯,嘖嘖,居然還有蜜汁臘肉、紅燒里脊,哇!」他大叫一聲幾乎把宛郁月旦也嚇了一跳,「還有東風梅花酒!你吃了這麼多東西還能再吃,你是飯桶啊?」
這少爺當真是好鼻子,畢秋寒瞠目結舌,他都沒留心到底方才吃了些什麼。
「好酒好菜,聖香少爺卻寧願一個人吃烙餅?」南歌哈哈一笑在他另一邊坐下,「是什麼道理?」
「本少爺不吃海鮮。」聖香一本正經地道,「又要剝殼、又要拔刺,麻煩死了。」他把兔子塞進宛郁月旦懷里,拍了拍手,身上掉下許多烙餅屑,「吃一肚子魚肉很容易胖的。」
呃……翁老六和畢秋寒苦笑,就是因為「麻煩」和「很容易胖」,所以他寧願一個人吃烙餅?「夜深了,聖香你早點休息吧。」畢秋寒不知還能對這少爺說什麼,嘆了口氣。
「還有兩盤菜丟了很可惜呢。」宛郁月旦抱著兔子,一手從盤子里拿起一塊油炸排骨,「不如聖香你陪我吃好不好?」他就當真又開始吃了下去,就好像剛才他什麼也沒吃,現在還能再吃一份一模一樣的酒菜。
聖香瞪大眼楮,「行啊,只要你能吃,我還怕陪你?」他搶起一塊排骨咬了一大口。
南歌醉意未消,他方才喝了一肚子酒,菜卻沒吃多少。見聖香和宛郁月旦搶了起來,他大笑一聲奪過盤子,縱身而起。
「還我菜來!」聖香如影隨形,一腳把醉醺醺的南歌踢下漢水。只听「撲通」兩聲,卻是南歌和他手里的排骨都掉入了漢水,跟著聖香「哎呀」一聲慘叫︰「我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