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驅除鬼驅蟲的方法是——以身代之。
她百桃堂的那位姑娘代她的情人受這鬼驅蟲之苦,然後投井自盡,那是她開堂十年來發生過的最悲哀的事,所以她才能把鬼驅蟲記得如此清楚,那已經是八年前的事了,但在她心里依然清晰得猶如昨日。那位姑娘投井那日早晨的盛裝微笑,她今夜終于真真切切地明了了,那不是悲哀,或許竟是一種幸福。
一種這世上獨有我能救你的幸福。
是愛人的驕傲。
她拔下燭台上的蠟燭,把燭台的尖刺對準自己的手腕,鬼驅蟲喜食鮮血,只要有更多更好的活血,它們就會趨之若鶩。聿修手臂已然一片模糊,這些蟲又被他封在肩頭以下,所以她要用鮮血把它們誘過來,應該是很容易的吧?尖刺劃人手腕,鮮血涌出,她好奇地把傷口壓在聿修血肉模糊的右臂上,鮮血浸潤他的傷口,過了一陣,幾絲金絲似的東西一寸一寸從聿修的傷口拔了出來,漸漸地伸到她的傷口上。
有點恐怖,她吐了吐舌頭,笑意盎然,但並不痛。
有她的鮮血做誘,聿修右臂上許多金絲紛紛往外移動,雖然移動緩慢,但是大約一炷香時間這些蟲子就能從聿修身上轉移到她身上。鬼驅蟲刀劍難傷,而且身子甚長,一頭纏上了她的傷口,身子的大部分還在聿修身上,可惜不能把它們全身引出來殺死。
「你在……做什麼?」出乎她意料之外,只是片刻,聿修已然清醒,他是何等功力?怎能被施試眉區區迷藥輕易迷倒?眼眸微微睜開,人目就是施試眉誘蟲的情景,頓時目中犀利且凌厲的光暴射在她臉上。
天——啊——施試眉滿面好玩的笑意立即僵住,在他震怒的目光下十多年來第一次不知道如何是好,咬住嘴唇,「你醒了?」
聿修一下收起右臂,冷冷地問︰「這就是你驅蟲的方法?」
她低頭不語。
「嚓」的一聲輕響,施試眉震驚抬頭,只見聿修滿面震怒冷然的神色,大概一輩子都沒這麼憤怒過。接著他的右臂便鮮血爆出,與肩頭分離,「砰」的一聲落地,血濺三尺!
「聿修!」她拍案而起,震驚、後悔、憤怒、心痛種種情緒陡然在腦中爆炸!雙目瞪著他流血不止的傷口,張開了口卻說不出一句話,接著她便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胸口衣襟上血跡宛然。
他居然為了不讓那些蟲纏上她的傷口震怒之下自行斷臂。施試眉唇邊血絲蜿蜒而下,落上了衣裳,她不知想哭還是想笑,輕輕咳了兩聲,眼淚潛然而下,唇邊卻是微笑。
她居然吐了血。聿修根本沒感覺到痛,他只被這個女人任性的做法激怒得火冒三丈,眼見她望著他的傷口落淚微笑,見她不能自持地噴出一口鮮血,聿修眼里的憤怒逐漸化為了憐憫,他當然明白她是為了他好,只是他不能容忍這種犧牲。如果我好了你卻傷了,那不是和沒好一樣?你只是不會武功的弱女子,何必代我受這份苦?他顫抖地伸左手去觸模她的臉頰,拭去她的眼淚,為她把脈。她沒事,只是一時太激動急痛攻心所以吐血,輕輕撫模她的散發,他低聲道︰「下次……下次如果再這樣,我一定會被你氣死。」
「我……我不敢了……」施試眉淚珠盈然看著他由憤怒而憐憫的眼神,吸了口氣,她連踫也不敢踫他,怕觸動他的傷口。又吸了口氣,她終于像全然不知所措的女人一樣哭了起來,「你為什麼……為什麼要斷臂?又不是沒有希望,你太過分了。」
他不答,輕輕搭著她的肩,居然淡淡嘆了口氣。
「咯」的一聲房門被推開,聖香第一個沖了進來,眼見房內血濺三尺,猛地一呆,看著遍身血跡相擁而立的兩個人,他站在門邊沒過來。
容隱進來封住聿修斷臂的傷口大穴,臉色冷峻一言不發,也不知他是喜是怒。
「我的天啊——」岐陽哭笑不得,這果然是驅蟲的好辦法,手都砍了,還怕什麼蟲子。
忙亂了一陣,好歹把兩個人搞定。
「聿木頭你一早身上帶了這東西是什麼意思?」聖香眼尖,看見地上丟著一柄玉刀,那是不知哪里的百姓送給聿修偵破奇案的謝禮,聿修一直把它當做鎮紙放在書桌上。這玉刀是裝飾之物絕對不可能用來傷人,但在聿修真力之下斷臂如切豆腐。他既然帶著這東西,說明他一早打算斷臂。
「我不信眉娘能有什麼正當的法子驅除鬼驅蟲。」聿修簡單明了地回答。
施試眉蒼白的臉上微微一紅,他還是最了解她。
「什麼叫做兩個笨蛋加起來等于一千個白痴,這句話說的最有道理了。」岐陽包扎好聿修的傷口,「自己的手臂自己砍,聿木頭你好狠,下手不留情。」
「天時已晚,聿修傷勢不輕,讓施姑娘照顧他就好,我們走吧。」容隱自來不說什麼,淡淡地道,「他們需要休息。」
岐陽點頭,帶頭先走。
聖香最後一個離開房間,突然他微微一頓,「眉娘……」
施試眉微微一怔,「什麼?」
「你為雲卿破白紙,清身何懼窪中臭。清眸倦目為君死,流水高山萬戶侯。」聖香回頭看了施試眉一眼,一笑而去。
施試眉怔然,聿修微微一笑,低聲說︰「聖香就是聖香。」
她怔了半晌,終于嘆了口氣,「為什麼我自己都不明白的事,你們居然都明白?」
「只是因為我們都關心你。」
他說得如此簡單,施試眉蹲在他身前,怔怔看著他,伸指去撫平他微蹙的眉頭,「痛嗎?」
「不痛。」聿修答得干淨利落。‘她溫顏微笑,「對不起,我再也不會了。」
「你為雲卿破白紙,清身何懼窪中臭。清眸倦目為君死,流水高山萬戶侯。」聖香一笑而去,寥寥二十八字,說穿了施試眉代聿修受鬼驅蟲之苦的心事。她孤清自負,一世被人辜負良多,雖然豁達,但難免留下陰影。越是深愛,就越怕再次被辜負,所以她寧願借此機會代聿修死,好過將來萬一聿修離她而去,她又要承擔心碎神傷的慘痛。高山流水知音難求,她願此刻為懂她的聿修死。聿修身為朝官官階顯貴,若日後高升,她的身份更是配他不起,所以與其他日分離,不如此刻她死。只要他日後身登高位富貴榮華之時能想她一二,那就足夠了。就是施試眉自己也未必完全明白自己這份心情,但非但聿修看穿了之後震怒,連聖香也看破了,如此提醒她不必妄自菲薄。
眉娘自是眉娘,聿修願為她斷臂,她該自負值得的。
她不需害怕也不必自卑,她該自負她絕對有資格獲得幸福。
第十章人間一聚
開封依舊是開封。
百桃堂依舊是百桃堂。
客人依舊來來往往,姑娘們依舊溫婉可人。
施試眉依然三樓倚欄眺望,只不過她身邊多了獨臂沉默的男子。
「為什麼辭官了?」她支頷看著樓下熱熱鬧鬧來來往往的場面。
「聿修獨臂,不宜辦事。」聿修淡淡地答,還是很寡言少語。
「我當你會做官做一輩子。」她盈盈地笑,「辭了官有什麼打算?
他搖頭、抿唇,雖然相貌文秀,但神色甚是堅毅挺拔。
「你不說話我怎麼知道你在想什麼?」她開玩笑,「莫非想在我百桃堂長住?
聿修不答,眼望著樓下。
施試眉只好嘆了一聲︰「還是打算行走江湖,丈三尺劍、管不平事?」
聿修搖頭,終是開口答了一聲,「我不會使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