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試眉驀然抬頭,她臉上淚痕未干,以手背抹去,她站了起來盯著南歌。
「你干什麼?」南歌面對她的目光終有些不安,避開了她的目光,「就憑他胡言亂語你就相信是我做的?證據在哪里?」
施試眉緩緩搖頭,「我不要證據。」她掠了掠頭發,「說實話,眉娘——並不怕你騙我。」她的目中有憐憫之色,「眉娘早已無物可騙,你騙我幾日溫存又如何呢?我並不是貞節女子要考慮臉面清白,財帛金銀——除卻百桃堂眉娘一無所有。」她望著南歌緩緩搖頭,「所以我是不怕你騙我的。」
南歌沉默,「試眉……」
「但你總不能害死我,對不對?」施試眉眼有淒涼之色,「施試眉自認並不該死。」
南歌閉起眼楮,突然大叫一聲,激憤地道︰「單憑他一句話你就相信是我做的?試眉你太不公平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你死,從來沒有!」
「我不要證據。」她低聲道,「我知道是你。」
「不是我……」南歌眼中有淚,退了兩步靠在牆上,以手蒙面,「我不知道你真在樓頂,我不是存心的。」他頹然放開手,「我以為……我以為你絕對不會在那沒有人的空樓里,我真的不是存心的。」
施試眉倦然搖頭,拉過椅子坐了下去,她已不想再听。
「不只是炸毀羽觴樓。」聿修冷面冷眼,「還有你毀人尸身、丟棄殘肢,南公子,你能告訴我昨夜羽觴樓炸毀之時你身在何處?」
南歌默然,過了一陣子笑了起來,「我自認做得天衣無縫,中丞大人。」他狠狠地盯著他,「昨夜羽觴樓炸毀之時我在柳家巷子里用馬車倒下了一車死人,潑下了兩桶豬血。」他冷冷地問,「你怎麼知道是我?我有哪里做得不對惹你懷疑?」
「分尸之人必是腕力臂力極好的武林高手,」聿修冷冷地道,「明眼人一見而知。近日人城的高手並不多。這幾日行蹤詭異必然遭人懷疑,所以你不住客棧,我查你不到。但人並不能長期混跡人群之中,你這等人才豈能久留市井之間,必要有自由出人的安身之所且不能惹人懷疑。開封之中留居之所,陌生人不會引起懷疑的,若非客棧,就是青樓。」他目中銳氣直逼南歌眉目,「因為你出不了城!所以你才混跡青樓,而眉娘——正好成了你利用的靶子。」
「留宿青樓的人多不勝數,怎知是我?」南歌冷笑,「中丞大人辦案難道全憑運氣?」
「的確是運氣。」聿修淡淡地道,「你出現的時機好生巧合,但讓我起疑是你,的確是運氣。」他看著南歌的左袖,「你藏著件東西,對不對?」
南歌眼瞳收縮,「你的確好生了得,居然連這個都一清二楚。」他捋起左袖,腕上一圈金環。
施試眉微微一震,「痴情環!」
「早晨你摟著眉娘的時候這環兒滑了出來,卻讓我自銅鏡里瞧見了。」聿修慢慢地說,「這讓我想到一件事。」
「什麼事?」南歌笑了笑,「你的眼力倒好,這東西也非人人認得。」
聿修充耳不聞他的嘲笑,一句話就似把南歌推到了冰水之中,他冷冷地道︰「那一截不是柳家的斷臂。」
南歌不笑了,他寒著臉站在那里,「那又如何?」
「痴情環非死難解,那是因為它一旦扣攏就隨腕骨縮小,再也不能拆開。」聿修淡淡地道,「但若是斷臂呢?砍斷手臂、再怎麼樣的手環都能月兌下來了吧?」他緩緩拉開右手的衣袖,「何況我很清楚,白骨痴情配一簪兩環,一個生環、一個死環。這一個是染有劇毒的死環,你那一個必然就是能解這痴情環劇毒的生環——它里頭有解藥,對不對?南公子為這環中解藥,可謂煞費苦心。」
他這手腕金環一露,南歌為之膛目,好半晌才慘然一笑,「若非你身有此環,怎能猜中白骨痴情配的奧秘……」一手蒙面,他啞然道,「原本拿著這死環的姑娘呢?」
「她死了。」聿修默然。
「她是我……她是我妹子。」南歌坐倒在椅子上,蒙住了自己的臉,「白骨痴情配原是三十年前武林大禍的源頭,後來當年的武林盟主收下這禍亂江湖的暗器,傳于自己的子孫,也就是我妹妹。我妹妹從小拿著它當玩具。十年前我得爺爺允許行走江湖,遇到眉娘之後我又遇到了另一位女子。」他啞聲說,「我與她相愛甚深,把痴情金簪送給她做了定情之物,卻不想她用金簪刺傷于我,乘我昏迷之際奪走痴情生環,要我跟隨她一生一世。」他搖了搖頭,「我好不服氣,但她把金環扣在腕上,我得不到解藥就不能離開她。」
一陣沉默,施試眉沒有接口,聿修更不會答話。南歌沉默了一陣接下去說︰「我就這麼跟了她十年……」
「難為你了。」施試眉嘆了口氣,悠悠地道︰「那是她不好。」
「我恨她。」南歌側過臉去,緊緊地咬著下唇。
「你殺了她?」聿修問。
「不……沒有。」南歌低聲道,「我乘她不備奪了過路樵夫的柴刀砍了她的手……她居然不閃避……讓我砍了三刀,我恨她人骨。」
「卻下不了手殺她。」施試眉倦倦地笑,支頷對著南歌,這個方才風采盎然,此刻頹廢之極的男人。
「不錯。」他默然。
「我明白。」她說,「無論她怎麼對你,她是愛你的,你也是愛她的。」
「眉娘,我對不起你。」南歌捂面搖頭,「我早已不是當年的我了……」
「我又何嘗是當年的試眉?」施試眉的手落在了南歌肩上,她柔聲道︰「別說對不起。」
南歌緩緩抬頭,只見她側頭微笑,「吃過了苦,才知道什麼是珍貴。你是天之驕子,也許要比常人更多吃幾分苦。別以為自己一生都已毀了,只要你願意的話,你還是風采盎然的南公子,只要你懂得今日的錯、記得你吃過的苦……」她握住他的手,「記得被你騙被你害的眉娘,你就能重新做人,也許做得比從前更好。」
南歌捂面而哭。施試眉目光流轉,輕輕一嘆,模了模南歌的頭發,轉頭對著聿修微微地一笑,輕聲說︰「今日……多謝。」
聿修避開她的目光不答,只問︰「被你砍斷手臂的女子身在何處?」
「跌下山崖,那里本來有許多藤葛,卻沒有攔住她。」南歌啞聲說,「我也是在那時見到了有人往山谷棄尸,突然之間鬼迷心竅,不僅想要掩飾我砍下的手臂,而且……我……」他申吟一聲,「我那時的確狂性大發,我好痛苦,等我冷靜下來的時候,已經用家傳劍法將倒下山谷的死人十字分尸,我不是存心的……」
「痛苦不是殘人尸身的借口。」聿修冷冷地道,「每個人都有痛苦,若是痛苦就可傷人無罪,可以以殘忍的手段炸人樓宇、毀人尸身,讓開封百姓人人自危,那麼南公子,難道你視大宋王法為無物?」他一字一字地說,「因為自己痛苦就想要別人痛苦、因為自己恐懼也希望大家跟著你一起恐懼,日後午夜夢回,想想你自己做了些什麼,不會覺得自己可怖麼?」
南歌汗流夾背,「你不要再說了!」他掩耳,突然大叫一聲,「澹月呢?她是怎麼死的?」
「自盡死的。」聿修道。
南歌笑,好慘淡地笑,「她是為你死的,對不對?把死環扣在你手上,卻沒有發動機關,她一定死得很痛苦,到死都還愛你!你居然說得如此簡單,中丞大人你好無情啊。」他不知是在為自己哭還是為妹子哭,已然有些神志不清瘋瘋癲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