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了什麼?她——必然說了些什麼吧?」施試眉又在嘆息。
「她說……愛上我是件不幸的事。」聿修緩緩地說,閉嘴之後神色肅然,夕陽之光如此璀璨,映出了這名端肅男子身上罕有的落莫和如水的寂寥。
施試眉抬起頭來目不轉楮地看著聿修,奇異的目光讓他不自然地側過頭去,「怎麼?」
「你真是個害死人不賠命的男人。」她嘆息︰「你知道你自己愛不愛她嗎?」
聿修閉嘴默然。
「你不愛她。」施試眉道,「你給了她憐憫,她卻當做了愛情。你……為什麼要讓她人府呢?」她眼中的倦色濃了三分,「你若更無情一點,對她來說才是幸運。澹月是個很痴很單純的女子,她不能容忍她得不到你的注意,她以為你們是相愛的,所以才會埋怨你,才會對你絕望,你……」她搖了搖頭,「你該死。」
聿修臉色有些白,但仍舊默然。
「但她是不恨你的。」施試眉慢慢地說,「她說愛上你是件不幸的事,她只怪她自己,並沒有恨你。」她倦倦的眼色看著如血的夕陽,「就像我對韓筠一樣,也許有些時候是相互怨恨的,但是因為曾經真的愛他,所以無論他對我如何,我都會原諒他。」她抬頭看了聿修一眼,「我想澹月和我一樣,不管你是如何對她,她都不會真的恨你,因為她那麼認真地……喜歡你。」
「是我逼死了她?」聿修有絲苦笑。
「不,是她自己逼死了自己。」施試眉眼中倦色更濃,「她可以不死的,只是她太脆弱。」
一陣長久的沉默,聿修長長吐出一口氣,「試眉姑娘,今日多謝你了。」
「叫我眉娘吧,‘姑娘’二字早已不適合我了。」施試眉盈盈一笑,「年輕的女孩才稱姑娘,我是風塵樓里年老色衰的姑婆,看見了姑娘們都覺得自己老了。」
「眉娘……」聿修不善言辭,頓了一頓,「我並不覺得你老,眉娘芳齡?」
「二十六了。」施試眉挽了挽額邊散發,「換了是好人家的女兒,早已兒女成群。」她抿嘴笑,「我是沒那個福氣。」
「二十六怎能算老?」聿修淡淡地道,「我有個朋友,今年也二十六了,還是一樣四處胡鬧不做正經事,看著比十六的孩子還小。」他說的自然是開封第一大少爺聖香。
施試眉已然笑了,「我怎能和聖香少爺比?」
聿修有些詫異,「你認識聖香?」
施試眉嫣然,「聖香少爺常到我們那里畫畫。」
「畫畫?他經常跑到百桃堂畫畫?」這檔子事聿修也是第一次听說,詫然之余有些好笑,「趙丞相要是知道了他那寶貝公子居然經常上青樓畫畫,恐怕聖香又要下江湖遠行了。」
「那可不,聖香少爺的美人圖畫得真不錯,」施試眉說起聖香就吃吃地笑,「聿修公子若是有閑,不如去百桃堂邊巷子里張望,那里有攤‘十美圖’畫譜,是聖香少爺沒事畫了送給巷子里沒錢讀書的肖相公賣錢的,生意興隆啊。」
「聖香做事,總令我羨慕。」聿修淡淡一笑,「他是個囫圇界里的自在人,不是人人都有他那福氣。」
施試眉又嘆了口氣,「那可不是?我們只是俗人,聖香少爺……」她微微一笑,「他是真無情真灑月兌,常人不能做到的。話說多了,馬車也來了。聿修公子我們回城吧。」她舉手略略一揮,遠遠的那馬車不知怎麼就看見了,徑直往這邊奔來。
她……在夕陽下的影子也是倦人的吧?聿修看著她獨立于夕陽之下長裙衣袂微飄的身姿,那略帶黯淡之色的灰紫長裙,金褐色的湘繡團花,雖說是青樓女子總帶嫵媚之態,但這個女子……說她嫵媚,卻又帶了孤獨遙望的寂寥倦色。她和大多數女人都不同,說她俗氣普通,她分明顯得清拔孤傲;說她清高,她又厭厭倦倦顯得她也只是個女人。她不特別張揚,只在她自己的那個地方特別的傲——她是解人的,也許這世上再沒有第二個女子能比她更解人。看得破人心、看得破世情,這就是施試眉的傲,只是這傲,傲得是多少痛苦的沉澱和多少知音難求的寂寞?
她能解天下人,但誰又能解她?
馬車轉眼即到,施試眉徑自登車,居然還哼著小曲,就似她今日是出來游玩一般。
「眉娘。」聿修突然開口叫了她一聲。
「嗯?」施試眉已登車而上,不禁撩開簾子訝然道︰「什麼事?」
聿修有些遲疑,但終是遞給她一方帕子,「你……」他到底是不善言辭,頓了一頓,只能捋開她的衣袖,把帕子按在她手肘的傷口上。
那是她被韓夫人摔出去的時候撞的,她是個從不叫痛的女人,她只當做沒有發生,傷口藏在衣袖里誰也瞧不見,「我自個都不知道傷在哪里。」她一笑嫣然,「有中丞大人給我療傷,眉娘榮幸之極。」
「回去時記得上藥。」他謹慎交待。
「知道、知道,上車了,再晚城門關了,朝里若傳聿修大人和我這百桃堂的青樓女子在外留宿可就不好了。」她拉著他上車,「快上來。」
他從不喜歡被人踫觸,但不知為何雖身不由己地被她拉了上去,竟一點沒有感覺到不悅。看著她神色自若的樣子,不知為何就忍不住想要多听她說話,想要多了解她一點。試眉啊試眉,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
日暮回府的時候,那經常上青樓畫畫的開封第一大少爺聖香少爺正在府里等他,面前各色零食的殘骸已經鋪了一桌,見他才回來,聖香白了他一眼,「聿修大人上哪里辦案去了?現在已經什麼時辰了?人家的爹生日,請帖早發了,你也收下了,居然到現在才回來?這下好了,等我現在拉你去我家,壽宴已經吃了一半。」他拿著雙夾五香豆干的筷子往桌上一拍,「你說怎麼辦?」
聿修只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若真想吃壽宴就不會來了,上我這找了借口逃離你家里多少達官貴人?丞相的壽辰我早遞了帖子說今日有事不能過去,我不信你不知道。」
聖香笑吟吟地坐在聿修常坐的椅子上,「你如果能不這麼了解我,我會更喜歡你的。」邊說邊把葡萄一一剝皮,考驗自己剝皮不沾濕手指,單憑指尖若有若無的一點真力來剝皮,自己和自己玩得不亦樂乎。
「我一點也不了解你。」聿修進門就拿起府里總管給他整理好的文書來看,「听說你最近常去百桃堂?」他不太贊成地說,「若是給丞相知道了……」
「哇——」聖香一聲慘叫,玲瓏剔透的一雙黑眸睜得老大,「聿修你都快成神了,神出鬼沒,連我去百桃堂你也知道?你太可怕了!」他一邊慘叫一邊拍案,湊近了聿修,突然之間,「咦?」他動了動他可愛的鼻子,「香味?」
聿修微微一震,有些不太自然地避開了聖香的接近。他從來都不喜歡人靠近,不管是多麼熟的朋友都一樣,即使是聖香這麼喜歡「動手動腳」的人,他也幾乎從不讓他近身。
「等一下!」聖香大少爺認真起來想要從某一個人身上嗅出一點什麼可是神仙也難逃的,聿修一閃,他就如影隨形地跟上,反正聖香大少爺自認輕功天下無雙——最近練的,所以他絕不輕易放棄。
聿修被他一撲,有些意外,聖香的輕身功夫大有長進,這一撲居然罩了他身前三方退路。他不想和聖香動手,臉上閃過一層慍色,「聖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