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對不起了。」如果她沒有听錯、沒有看錯,她竟然看見則寧眼楮凝視著那幾只水鳥,極輕極輕地道。
還齡隨他的目光去看那幾只水鳥,真的是對不起——
則寧的聲音傳了過來︰「喝水。」他倒是從來不說廢話,明知道自己說得不對,當然是能少說就盡量少說。
原來他帶她到這里來是為了喝水——還齡不知道是哭是笑,這麼遠的路,這麼浩大的工程,就是為了喝水?看著則寧無比認真的眼楮,她忍不住又笑了出來,拔起身邊的一把青草,揉成一團,放進水里,再拿出來的時候,那一團草里面吸了水,雖然滴滴嗒嗒,但是如果青草足夠多、足夠綿密的話,就可以用這個辦法把水從這個地方,帶到另一個地方。她從小和玩伴們玩慣了,但是則寧一輩子穿衣吃飯從來沒有自己動過手,當然想不出來。
她這樣一笑,則寧也隨她笑了起來,學著還齡拔了一把青草,揉成一團,放進水里,再提出來,看著它吸了很多水,他很認真的樣子,實在讓還齡看了很想笑。
那一天,就這樣,她教他如何在草原上尋找好吃的草睫,如何挑選可口的蘑菇,如何尋找帶鹽的山石,如何起火燒烤,如何捉魚打鳥——當然,他也只是學,並不真打。
很快樂,她努力地忘記過去很多很多的事情,她不知道則寧為什麼在這里「與大軍月兌離」,卻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也沒有要找回大軍的意思,他就是那樣淡淡地對她好,她也就慢慢地接受他,試圖讓自己相信,一切的不愉快從來沒有發生過。
一天,兩天,日子過得很快。
開心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一轉眼,就是秋天。
——***——
他們當然不知道,宋遼之戰,趙炅果然在岐溝關糧道被斷,大軍被迫潰散,由于主帥搬軍,楊業楊將軍在陳家谷口兵敗被俘,絕食而死,趙炅中箭乘驢車逃走,大宋顏面全失。
雖然還齡並沒有成功刺殺趙炅,但是,則寧隨她出走,這對宋軍的打擊不小,趙炅尤其不悅,他對則寧寄望甚高,結果則寧不告而別,他如何不怒?如果則寧沒有不顧而去,以則寧的才智武功,既使宋軍逃不了必敗的命運,卻也不會弄到皇帝乘驢車逃走的窘境。
但是他沒有下旨要追殺則寧和還齡,他不是昏君,當然知道,假如他下旨殺則寧,他就永遠失去了這一個眼光獨到、能見人所不能見的良臣,則寧也許沒有容隱那樣的雄才大略,但是,他比容隱細心認真、淡然得多,很多事情容隱太過計較成敗得失所以看不透,而則寧不同,他看得透徹,也看得全面。
容隱太偏激了。趙炅作為旁觀之人,自然比誰都清楚。
他只是下旨,要找到則寧,只要找到人,生要見人死要見尸,都重重有賞!
——***——
則寧和還齡相處得很好,因為則寧淡淡的關切,還齡刻意地回避從前的是是非非,所以從表面上,他們都很和諧,至少,還齡不會再害怕,也不會再敵視仇恨則寧,但是她很清楚,則寧也很清楚,在她心里,終究還是存著距離,對于曾經的傷害,她只是刻意回避,而並不是忘記。
她沒有傷人之心,但是,那一種敏感的防備卻始終不曾收起,她像一只被人重創的鳥,即使人對她再好,她也還是會汗毛直豎的。
「 當」一聲,她轉過頭來,這已經是則寧第五次打破她好不容易比手劃腳才用新鮮蘑菇從契丹牧人那里換回來的大宋瓷碗——之前他已經打破了很多東西——他絕不是故意打破的,他是何等細心淡然的人!
怎麼了?她放下手中在編織的草絲,凝眸看著則寧,怎麼了?
則寧已經不是第一次如此劇烈的頭昏頭痛,從前也曾經有過,但並沒有這樣強烈,一頭痛起來,他的手就跟著麻痹,就會打破東西。他從來都不會表現他的不舒服,頭痛的時候,他就一雙眼楮盯著前面的某一點,試圖讓自己忘記一些東西,讓精神超越那個痛苦。他有第一流的忍耐力、和第一流的淡然的表情。
還齡看著他突然非常專注地盯著他們這一個月才搭起來的草棚屋上的一根草芥,專注得似乎不知道身邊發生什麼事情,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放任那個瓷碗跌下來。
「啊?」她發出一聲詫異的聲音,走過去,做口型,「怎麼了?」
則寧視而不見,他仍是很努力地盯著前面,根本不看還齡的口型。
則寧?還齡走過去,輕輕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你——好嗎?」她以為他在想事情,想得那麼專心,「需要——我幫忙?」她基本上還是不輕易接近他的。
則寧淡淡一笑,他不敢分神看還齡的口型,「沒事。」
他為什麼不看她?還齡突然起了疑心,那一根草芥有什麼好看的?她一手把它拔了下來,回頭看則寧。
他的目光根本沒有移開,依舊死死盯著前面!
有問題!
還齡突然並起手掌,側掌向他肩上斬去。他一身武功,遇到了別人偷襲,應該會有反應的!「呼」一聲,她掌力帶起風聲,「啪」的一聲,干淨利落地斬到了則寧肩上!而他只是被重重斬了一下,才回過頭來看她,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是什麼也沒說出來,就跌了下去。
則寧!還齡被這樣的變故驚得呆了,她那一掌下手並不是很重,他為什麼閃不了?她一掌斬中則寧肩頭,一觸即知,則寧的一身武功,已經毀了,甚至沒有殘余的真氣可以抵御她的斬勁!
「 」一聲,則寧跌坐在地上,他並沒有昏過去,他的精神永遠勝得過變故,用力撐著地面,他想站起來,但是做不到,臉色變得非常蒼白。
「少爺!」還齡震驚之余,月兌口喊出了她最關切最親近的稱呼,只可惜,听在別人耳中,那不過是她喊出來的兩個不同的單音,卻不知道是什麼!
她在叫「少爺」,則寧微微一點苦笑,他等到此刻,她才真心真意地叫出一聲少爺,但是——好像有一點——太遲了——他清楚自己在真氣散盡之後,似乎落下了病謗,但是,他不知道會如此嚴重——嚴重得似乎不容許他擁有一點點幸福——近似幸福的感覺——
他苦苦等待的人,終于肯像從前那樣關心他,只可惜,他只能感覺到那一點點近似的幸福,等到了,卻是他自己無法擁有。
難道,他天生就是合適那一種近似幸福的感覺?就像他在娘的孤墳旁邊,在還齡溫暖他的手指的時候,他只能這樣,無限接近,卻不能擁有?
那蒼天,何必讓我看見,何必讓我遇見,何必——讓我動了心去努力,卻始終離我的指尖那麼若有若無的一點?
「少爺!」還齡跪了下來,一把扶住了他,「你是存心喜歡看我痛苦,是不是?」她一雙眼楮清晰得令人心痛,「你故意救我,故意愛我,故意補償我,故意對我好,故意的,你做什麼都是故意的!」她大叫一聲,「然後故意死在我面前嗎?」
則寧發不出聲音,因為體溫驟降,他依舊一雙明利的眼楮,定定地凝視著她,那眼楮像有太多太多話說。
「趙則寧,如果你是喜歡看我痛苦,那麼我告訴你,」還齡一字一字地道,她突然含淚叫了出來︰「你贏了你得意了,我是痛苦,我一直在痛苦,我會恨我自己為什麼還是關心你,為什麼還是希望被你關心被你愛,然後看見你這樣,還是為你擔心為你害怕!你贏了,你開心了?得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