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隱微微一震,他看見了她的狼狽,她那種極力掙扎卻無可奈何的狼狽!「你現在也可以走。」他淡淡地道,但是話聲之中,已經不可避免地露出了激動的神色。
「你為什麼不早說?」姑射失神,失魂落魄,「多情無益,不如無情。你說得真好,只可惜——太遲了!」她抓住容隱的雙肩搖晃,「你知不知道,」她淚流滿面,「我有多少次想走,卻又有多少次走不了!我不想留在開封,不想和官吏拉上任何關系,可是我——可是我——離不開啊!」她淒然而笑,「看見刺進你胸口的劍,看見你的血,你為國為民的毅力,我怎麼還能走得了?我的心比你的身痛!我不能當作沒有發生過!你要我不要多情,那怎麼可能?我是人,是一個從前很愛你至今依然很愛你的女人,你讓她憐惜讓她心痛,讓她看見你的辛苦,然後又要求她不要愛你,你這是在苛求我!是在逼我痛苦!」
容隱苦笑,「那麼,你愛我,愛得足夠讓你在這個地方——活下去嗎?」他緩緩地問,「我若不逼你絕情,那麼日後你的世界里,除了我,你什麼也沒有。」他黯然地眨了一下眼楮,「而現在,如果你能夠絕情離開,日後你除了我,你什麼都不會失去,」他閉上眼楮,「你甚至會找到一個更值得你愛的丈夫。」
「我——」姑射啞口無言,「我——」
「你不可能沒有琴,沒有茶,沒有劍,沒有詩,那些——」容隱嘆了口氣,「早就是你骨子里的一部分,如果沒有了你的自由,你也就不是姑射了。」他凝視著姑射,「你會死的。」
「可是——我也——不能沒有你——」姑射失魂落魄。
「離開吧,狠心一點,離開我。」容隱黯然,「你也不希望我痛苦,是不是?」他按了按胸口,「這個傷我不在乎,在我還設有對你動情之前,你走吧!否則——否則——」他閉上眼楮,「我們誰也逃不掉,我不想你陪著我,卻終生郁郁不樂,我更不想讓我自己迷亂,你知道我迷亂不起!」
「容隱!」姑射忍不住哭出聲,她伏在容隱懷里,「你好狠心!兩個人相愛,你居然可以用理智分析到這樣的將來,你要我‘無情’!可是我不是你!我不能克制!」她猛地抬起頭,「我不能說不愛就不愛!我更不能因為愛你是錯的、愛你會讓我日後失去一切、會讓我後悔,就不愛你!我做不到!」她像所有柔弱的女子一樣哀求,「我做不到!你告訴我怎麼辦?我做不到——」
「你先不要哭——」容隱勉強忍耐著自己把她擁入懷里安慰憐惜的沖動,「你要清楚,你現在走,總比日後相愛太深才離開要容易解月兌。」
「解月兌?」姑射神色黯然,「如果無法解月兌,那怎麼辦?」
容隱不能克制地心神激蕩,臉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那就看你我各自的緣分,有沒有解月兌的福氣了。」
她看著他眼神里的痛苦,緩緩地問了一句,「我問你一句話。」
「你說。」容隱側過頭去不看她的眼楮。
「你說,你不是不愛我,那麼,不是不愛我,就是愛我嗎?」姑射低聲問。
容隱怔然。
「你回答,我就離開。」姑射苦笑,「你總是那樣,最有道理的話都是你在說,你關心的都是大事、大局、大人物!對我,」她凝視著他,「若有情,若無情。」
容隱緩緩轉過頭,與她對視,這還是今天他第一次如此正式的凝視她,過了一會兒,他微略牽動了一下嘴角,算是笑了一下,「是的,」他很快轉過頭去,不再看她,「只不過,不太深——沒有你深。」
他——肯親口承認他愛她!
被了!對于容隱來說,這樣的結局,夠了!
泵射的眼淚掉了下來,她也牽動了一下嘴角,算是笑了一下,「那麼,就各自看你我的緣分,有沒有解月兌的福氣了。」她抱起了烏木琴。
「且慢。」容隱從懷里模出一件事物,遞了過去,「這是你的東西,帶走吧。」
是那塊在和江南羽打斗中染血的絲緞!她幾乎忘了,而他卻清洗干淨,帶在身邊。「多謝你了。」勉強一笑,姑射接過絲緞,順手拭過了琴面,手指輕顫,震動琴弦發出「翁」的一聲微響。
容隱心頭一震,這回她真的要走了!並且永遠不會回來!他突然抬頭看著她的背影,啞聲問︰「這次為什麼要再回來?本都已經四年了,不是嗎?」他本——遺忘了這段情!她這一來,翻起這麼多的痛苦,深刻得令他想忘記都做不到!何苦呢?如果你不來,那有多好?你和我,就不會為情苦,為情痛楚!也就更不會——要我經受親自逼所愛的人離開的痛苦!
泵射很奇異地掠了他一眼,幽幽地道︰「如果你要听假話,我會告訴你,為了給江南羽求情,」她深吸了一口氣,「如果你要听真話,那是因為——我想看看你。」她淒涼地淡淡一笑,「不過你放心,我以後不會再來看你——我付不起代價,你也付不起——」
容隱轉過頭去,「你走吧。」
「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姑射一低頭,抱琴遠去,空中猶自落下一滴眼淚,而佳人芳蹤已杳,沒人了茫茫天地之間。
——「那麼,就各自看你我的緣分,有沒有解月兌的福氣了。」
容隱忍不住轉過頭來看著她遠去的方向,像是可以看見她的影子,蒼白著臉,看了很久很久。
解月兌?他苦笑,我只能逃避,不能解月兌。
「少爺?」書雪在門外等侯容隱和姑射出來,過了好半晌,出來的只有容隱一個人,「姑射姑娘呢?」
容隱不看他,只是淡淡地道︰「她走了。」
「啊?」書雪大惑不解,「她好端端的,干嘛走了?她不是說要等到你的傷好了才走嗎?」
容隱淡淡地接口,「我的傷不礙事,她自然就走了。」
「可是她今天明明……少爺?少爺你走這麼快干什麼?少爺你等等我啊!……」書雪的叫聲一路傳來,「御史中丞聿修少爺在祈寧堂等你,他有事情找你……少爺……」
第4章
蠟炬成灰淚始干
「你說,你不是不愛我,那麼,不是不愛我,就是愛我嗎?」
「是的,只不過,不太深——沒有你深。」
思過崖上,姑射橫琴在膝,卻破例沒有彈琴,只是望著遠方發怔。
離開開封已經一個多月了,他不知道好不好,他的傷不知道好了沒有?他是不是還是那麼多事務?他是不是——依然滿心都是大宋,卻沒有他自己?
被他承認愛過,應該滿足了,可是為什麼心里的一股黯然,在離別之後卻變得更加的濃郁,心里的牽掛,在離別之後也越來越強烈?
解月兌?談何容易——
「姑射。」
泵射回頭一笑,「入境大師。」
在姑射身後站著的是一位僧衣白襪的老和尚,是一位在思過崖上潛修的前輩高人,江湖上能和入境大師打交道的並不多,如能見上一面,亦屬難能可貴。但是入境大師和姑射卻算得上是棋友、畫友、詩友。
入境大師慈祥地微笑,「姑射彈不出琴來的時候,可是不多。」
泵射不語,撥了兩下弦,不成腔調。
「如果心有痴念,逃到我思過崖來亦是無用的,和尚這里雖然遠離凡塵,但畢竟還是人間。」入境大師緩緩說話,語氣溫和,「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只可惜于我佛門無緣,你有你的孽,和尚有和尚的劫。和尚的劫可以靠修行坐化消去,你的孽只有你自己走的過去,扛的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