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听見琴聲!
容隱的眉睫微微一蹙,他煞然的銳氣登時直指何心亭!那里面有人!誰在里面?這里是樞密院長官的府第!有誰敢在這里彈琴,要彈琴,大可以去花街柳巷彈去,他這里不歡迎不速之客!
容府里,除了他和他的妹妹容配天,沒有人會彈琴。而容配天自從習練到所有的琴師都驚嘆她精湛的琴藝之後,就再也沒有彈奏過——她彈琴,只是要證明她可以什麼都做到最好,而並非喜歡。但這琴聲中有心,有情!這樣的琴,絕對不是年少氣盛的配天彈得出來的!
是——誰——?
容隱心中微微震動了一下,快速向何心亭走去。一振衣袖揮開了何心亭里層層的水霧,霧氣之中,露出了一個端坐著的白衣女子,烏琴如鐵,白衣如雪,眉目宛然,她對著他微微一笑,縴指撥弦,「長風瀟瀟渡水來,歸雁連連映天沒。從軍行,軍行萬里出龍庭,單于謂橋今已拜,將軍何處覓功名?」
這是盧思道的《從軍行》,有「流水本自斷人腸,堅冰舊來傷馬骨」的名句。白衣女子帶笑而彈,漫聲而唱,雖然沒有古詩的悲涼之意,卻有一分迤邐之感,她唱完之後,緩緩推琴,柔聲問道,「我美不美?」
容隱整個怔住了,他沒有想過會在這里看見她,他本以為,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再遇見她。她是姑射,是像傳說中的仙子一樣,神秘而又動人的女子,如真,似幻。「你很美,你一直都很美。」他緩緩地回答。
白衣姑射低眉而笑,「我們已經有四年沒有見過面了,怎麼?見了我,不高興嗎?」
容隱深吸一口氣,冷然道,「姑娘是世外高人,武功人才都是當世首選,能見到姑娘一向是江湖中人的榮幸。」姑射是江湖中號稱「浮雲」的女人,她一具烏木琴,琴聲中如果夾帶內力,足以摧心裂肺,殺人而不見血。她的來歷是個謎,行蹤飄忽,而又有絕世姿容,江湖中人的確以一見姑射為榮。「你的意思是說,你不是江湖中人,所以你見了我,並不覺得榮幸。」姑射輕笑,低首輕撥了兩下琴,發出輕微的「仙翁、仙翁」的聲音,「放心,我不是來逼你娶我的,四年前你那一句話已經足夠,我不會在四年後特意來找羞辱。畢竟,我也是很要面子的人。」她抬起頭來,凝視著容隱,那一雙眼楮澄澈烏黑,「姻緣不成交情在,我來只是想瞧瞧你,並沒有其他的意思。」
容隱湛然深沉的眼楮看著她,這個——他曾經為之心動過的女人,四年不見,依然風采嫣然,清氣出骨,是可以站在雲端,白雲與衣袂齊飛的女人。只可惜——她是不可能在最陰險復雜的朝政中生活下去的!這就是為什麼當初她撥弦示愛,而他冷言拒絕,拂袖而去!因為——正是因為她是這樣的人,所以他不能接受!
不是因為她不好,而是因為她太好了!只可惜,姑射她並不明白。
他身在淤泥,所以不肯拉著身在雲端的她一起下泥潭,那並不是不愛,只是,她不明白……
「我一直都是這樣,並沒有什麼好瞧的。」他低頭去看她指尖的烏木琴。那琴,曾經是他親手幫她刻畫,親手幫她上弦,也曾經並肩彈奏過,而如今——相隔陌路!
「你比四年前憔悴得多,也不快樂得多。」姑射凝視著他,撫琴嘆息。
容隱默然無言,繁復紛亂的朝事,兵禍連連的江山,他重任在身,責無旁貸,你要他如何不憔悴?如何能快樂?他是官,不是庶人,這也許就是容隱的悲哀!「我這里過一會兒還有公事,你——可以在太平閣等我,一個時辰之後,我去找你。」
好濃的官腔!泵射凝眸在容隱臉上看了一陣,「我並不一定會等你。」
容隱已經轉過身,他看見了簡和梁和書雪往這邊走來,聞言淡淡地道︰「你會等,因為你遠道而來,絕不可能——只是為了看看我而已。你有事求我,是不是?」
泵射臉上的笑容隱去,「這就是官家的厲害?」她嘆息,「一眼,就看得出別人肚子里的算盤。不錯,我有事求你,容大人,四年不見,你已經不再是當年的你。」當年的容隱,雖然冷淡,卻絕對不是一個把自己抬得比天還尊貴的人,當年的容隱——沒有這麼冷,也沒有這麼高不可攀!她改口叫容大人,因為她已經不把他當作當年令她彈琴的男人了。
而這一點,顯然容隱也很明白,「你去吧,我這里還有正事。」
他的口氣——像在趕一條狗!泵射抱琴而起,微略撥了三兩下琴弦,她飄然而去,但那琴聲——听得出惆悵、悵然、失望,甚至冷淡的種種感情——
他讓她失望了,她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到當年令她心動的感覺。容隱負手而立,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只是——姑射你明白嗎?當年之所以拒絕,是因為我知道有一天會變成這樣。人在官場,身不由己,我如果不變成這樣——無法在這個泥潭活下去,而我如果逃離,這個江山又有誰來管理?誰來在乎?皇上——容隱淡淡的苦笑——並非明君啊!我既然坐在了這里,就不希望看著江山泯滅,生靈涂炭!大遼數度南侵,耶律休哥、耶律色珍、耶律隆緒野心勃勃,我如果不變成這樣,難道大軍當前,大宋就丟盔棄甲不成?大宋兵制繁復,調兵遣將處處困難,兵糧錢草四處短缺,我很難、很難,你明白嗎?
你看,當年的拒絕是對的,你無法忍受變成這樣的我,與其娶了你令你痛苦讓你失望,不如——就在四年前分手吧!鎊走各的路,老來,還有一點回憶可以相互想念,這——不是比什麼都好?我——不願意——傷害你——
「容大人?容大人?」簡和梁踏進何心亭有一陣子了,卻看見容隱負手望著水霧出神,等候了一陣子,不見他回過神來,忍不住叫了起來。
「啊!簡大人!」容隱微微一震,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失態過,「容隱失禮,簡大人請坐。」
「哪里哪里,容大人想得如此出神,想必是軍中要事,老夫本不敢打攪。」簡和梁微笑,「但是老夫要和容大人商量的是急事,所以就失禮了。」
軍中大事?容隱眉頭微蹙,誰都相信他想的是軍中大事,卻不知道他在這里為了一個女人失神,甚至根本不知道他自己想的是什麼!太失常了!日後——他絕不允許自己再發生這種事!輕吁一口氣,「簡大人請說。」
「老夫是前來和容大人商討關于神衛軍和龍衛軍從京城調遣到邊關戍守的相關事務。」簡和梁慢慢地道。
書雪端上茶盤,「請大人用茶。」
簡和梁果然是不在乎茶水的,順手把茶放在一邊,開口就是公事,「不知容大人對于上禁軍這兩支禁軍的軍糧、軍餉等後備物資有什麼想法?」
容隱沉吟,「今年朝廷糴米,除浙西永遠住糴及四川制司糴二十萬石充軍餉外,京湖制司、湖南、江西、廣西共一百四十八萬石……」他慢慢地說,簡和梁越听越心悅誠服,莫看容大人年紀輕輕,但是朝中大事小事,他清清楚楚,莫怪做起事情也清清楚楚,安排得妥妥當當。
書雪一邊听著,越听越糊涂,他經常听不懂他家少爺做的是什麼事,反正,听起來深奧得很!站在一邊侍候,眼珠子四處亂轉,突然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