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即使是變成白痴,也會是——快樂的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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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然,你是在中國長大的對不對?」明夷有狸窩在沙發的一角看書,霧法沙就窩在她懷里,「龜兔賽跑不是外國的童話嗎?為什麼這本書里也有?」
清水雅然在做蔬菜沙拉,慢慢地切碎蔬菜,抬頭看了一眼她看的書《宋詞粹選》,「你看這個干什麼?」
「雅然的書,我想看啊。可是很奇怪啊,你看‘兔不遲,烏更急。’這不是在說龜兔賽跑?可是這是中國宋朝的書,這句話是個和尚寫的,難道龜兔賽跑是從中國傳出去的?沒有道理啊!」明夷有狸自言自語,莫名其妙。
「你在說什麼啊?」清水雅然拍干淨手里的蔬菜,過去看了一眼,忍不住好笑。「這首詞說的是兩匹馬,兔是指赤兔馬,烏是指——」
「我知道我知道,是指項羽的那一只烏什麼馬!」明夷有狸得意洋洋,「原來這個‘兔’不是兔子,‘烏’不是烏龜。」
烏騅馬!烏什麼馬?清水雅然看著她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似笑非笑,「你好有學問。」
「不許嘲笑我!」明夷有狸哼了一聲,「我也會做詩的,在美國,我這樣就算很有中國文化啦,你問問別人,看看有誰還知道項羽是騎馬的?那些在外國長大的,沒有以為項羽開車的就不錯啦!」
「你會做詩?」清水雅然就更加好笑,「做一首讓我听听。」
「一朵玫瑰爬啊爬,爬呀爬,爬到牆角去開花——你笑什麼笑?有什麼好笑的?」明夷有狸一怒之下把霧法沙丟了過去,「是你說要听的!」
「我不笑,我不笑!」清水雅然差一點嗆到氣,邊咳邊說,「你做得真好,還有押韻!」他接住霧法沙,輕輕放在沙發上,「你看不懂這些就不要看了,我有英文版的《基督山伯爵》,你要看就看那些好了。」
「你在嘲笑我沒有文化?」明夷有狸跟他賭氣,從沙發後的書架上抽出另一本書,也不管那是什麼,打開就看,「我偏偏要看!我就不信我看不懂!」她把書拿在手里,看著其中幾個字念道,「三十而立——」
「不要看那個,那個你更看不懂。」清水雅然皺眉,她拿的是《論語•為政》,看那些有什麼意思?
「原來古人有很嚴格的規定,到了三十歲才可以站立——」明夷有狸自言自語。
清水雅然一個不小心,幾乎拿著刀對著霧法沙切了下去,「咳咳,你說什麼?」他沒有听過這樣解釋「三十而立」的,虧得她怎麼想出來的!
「是它自己寫的,它說‘三十而立’不是說古人三十歲才可以站立。」明夷有狸理所當然地接下去,「我看古代人太迷信了,明明早就可以站立了何必要等到三十歲?在椅子上坐太久,容易得頸椎炎或者下肢癱瘓,一點也不科學!」
「照你這麼說,四十無聞,便是耳聾;五十知命,就是能算命。」清水雅然聳聳肩,「好啦,不要看那些東西了,你看看我做的新的蔬菜沙拉好不好吃。」
他做的蔬菜沙拉永遠都是形形色色精巧漂亮的,明夷有狸塞了一嘴染了煉乳和沙拉醬的西瓜,「雅然以後可以做廚師,蔬菜和糕點的廚師。」
他優雅地劃起叉子,「不幸,我沒有興趣為其他人做菜,」他凝視著被他自己削成企鵝形狀的梨子,細細地端詳,像在找著瑕疵,「做菜——需要一種心情,一種溫柔的心情。」他微笑,「其實在沒有遇見你之前,我從來沒有這樣的耐心,去做這樣孩子氣的事情。」
「可見你認識我多麼好,」明夷有狸嘆氣,「否則心狠手辣陰險狡猾的雅然怎麼會有耐心安分守己地做沙拉?你的廚藝就不會進步,你自己也就吃不到這麼好吃的東西了。」
「好吃嗎?」清水雅然微笑,「有沒有耐心學?」
「沒有,有你做給我吃就好,我懶得學。」明夷有狸攪拌著混合著沙拉的蔬菜末,「我只想學做糕點,我喜歡糕點,我媽媽也喜歡。」說到媽媽,明夷有狸嘆了一口氣,出了一會兒神。
「明夷伯伯已經被美國警方正式起訴,你媽媽陪著他,沒事的,美國沒有死刑,明夷伯伯——不會死的。」清水雅然拍了拍她的肩頭,「等到組織的事情了結,我陪你去看她,好不好?」
「好,你記得你說的話。」明夷有狸勉強微笑了一下,重重呼了一口氣,算是拋開了許多的心事。「今天是十六號了,你還不教我做蛋糕?等到我十八號變成白痴時你想教的學生資質就沒這麼好了,走吧!」
「不要老是說白痴白痴,你本來就不聰明,越說越笨了。」清水雅然刻意忽略一剎那浮現的心痛和不安,拍拍她的頭。「想學就來吧!」在她還會快樂的時候,盡量讓她開心一點,否則,清水雅然又怎麼會坐在沙發上把梨子削成企鵝?十八號,十八號,兩天之後——他越來越不安,有狸會怎麼樣?如果她真的喪失智力,他真的可以有足夠的鎮定和勇氣接受現實嗎?他——足夠無情嗎?真的有他自己說的那麼狠心嗎?萬一——萬一會太心痛太後悔,太傷心——那怎麼辦?怎麼辦?
「哈!你不要以為我什麼都不懂,我絕對不打雞蛋清,那種累死人的活兒還是雅然少爺你自己做,我這種什麼都不會的人是肯定不干的。」明夷有狸事先聲明。
「你還懂得不少嘛,」清水雅然頗為意外,輕笑。「你沒听有狐說,只要是辛苦的差事我都會推給別人嗎?打雞蛋清這種苦差你既然自己報了名,自然肯定是你打,我是肯定不打的。」
「雅然!」
「有事?不打的話,就不做糕點,你想清楚了。」清水雅然豎起一只手指,「我從來不談條件。」
「你——」明夷有狸泄氣,「你果然狡猾!」她斗不過清水雅然是必然的。
「我從來不否認這一點,」清水雅然微笑,「這是我的優點之一。」
結果是明夷有狸打了三個小時的雞蛋清,等到把雞蛋清打成泡沫可以插上一根筷子的時候,她已經在懷疑她的手是否要在三天還是四天之後才可以寫字了。
而等蛋糕放進烤箱已經是凌晨三點鐘的事情了——十六號已經過去,十七號已經過了三個小時。
他們都不想睡,在等蛋糕出烤箱的時間里,清水雅然抱著明夷有狸,默默地抱著她,兩個人的目光都凝視著烤箱上的時間指針,仿佛那上面轉動的是生命,消逝的是他們的快樂。
「你——害怕嗎?」清水雅然終于忍不住沉默,輕輕地,開口問。
「害怕——什麼?」明夷有狸低低地問。
「害怕——明天。」清水雅然也低沉地回答,現在已經是十七號凌晨三點,明天,就是十八號!
「我不害怕,」明夷有狸抬起頭看著清水雅然,「你答應過我,無論我會不會變成白痴,你都要教我種菜做餅干的,我不害怕——因為你不會不要我。」她眼圈有點濕,低低地道,「當然——我不是真的不害怕,只不過,有你陪著我,我知道我變成白痴以後不會很可憐,只會很快樂——」
她眼楮里淚水盈然,卻依然微笑。
「我們——去開那個信箱好不好?」清水雅然忍了又忍,終于忍耐不住,柔聲說出這一句他已經反反復復想了好久的話。「我不想和運氣賭博,清水雅然從來不喜歡做沒有把握的事情,我們去開那個信箱,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