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寶紋既不能說是,也不能說不是,只好惡狠狠地瞪著她,這個搶走了她大哥的壞女人!
無射便歪著頭很是有趣地看著她,仍是笑吟吟地。
段青衣不忍常寶紋被她欺負,當下輕咳了一聲,「嫂夫人好。」
「好。」無射轉過頭來看他,心知有人要英雄救美。
段青衣自背囊取出一卷書畫,「听聞大哥成婚,小北無甚大禮相關,這一卷徽宗的字,就送與大哥了。」他展開書卷,上面果是徽宗自成一家的「瘦金體」。只見上面寫的是︰
「無言哽噎,看燈記得年時節,行行指月說行行,願月常圓,休要暫時缺,今年華市燈羅列,好燈爭奈人心別,人前不敢分明說,不忍抬頭,羞見舊時月。」
「這一首《醉落魄》,是徽宗預賞景尤門的時候,追悼明節皇後作的。」無射看著那字,突然之間,失去了玩笑的心情,輕輕地嘆息。
誰都知道,這一幅字讓她想起了她詐死,宛容玉帛那三年哀戚的心情。
段青衣一怔,不禁惶恐,「我——」
他可沒這個意思,徽宗的字千金難求,他只是因為宛容玉帛喜歡讀書,所以才送這一卷字畫,他不知這一首《醉落魄》的來歷,奇怪的是無射卻知道,這樣一說,果是大大的不吉利——人家新婚,送悼亡之詞,算什麼意思?
「你什麼你?」無射抬起頭來嫣然一笑,「你送這幅字來,玉帛天天看到豈不天天都要怪我騙他?你害死我了!只恨這字又這生漂亮,我要把它還給你都舍不得。」她說完了就抿著嘴笑,一半調侃,一半嬌媚。
段青衣才知道她沒有生氣,不禁長舒了一口氣,「那是嫂夫人通情達理。」他這一句是真心的,只有足夠豁達的女人,才會不在乎新婚之時,被人送了這麼不吉利的東西。
宛容玉帛只是擁著她,任著她說,臉上一直淡淡帶著微笑,滿面都是縱容之意。
無射談到詞,就有一些兒眉飛色舞︰「徽宗的詞,有‘家山何處,忍听無笛,吹徹梅花’的淒清之句,「也有‘從宸游,前後爭趨,向金鑾殿’的富麗之句,倒也不是句句不吉,又何況皇帝的字嘛,總是比較福氣的,你不用內疚了,下次送徽宗的畫來給我,算是你給我賠罪好了。」她伸出手,攤開手掌,笑咪咪的,「記住了。」
段青衣又是一呆,徽宗的畫價值萬金是一回事,這種東西卻是未必有錢就買得到,更何況他又沒錢︰「這個……」他不禁尷尬之極。
「青衣你莫理她。」宛容玉帛終于開口說了一句話。你信了她事情便沒完沒了,你嫂夫人說話,這里是沒有人信的,千萬莫當真了。」他知無射又在騙人,耍著段青衣玩。
無射斜睨了他一眼︰「你幫誰啊?」
「你欺負老實人,我當然不幫你。」宛容玉帛溫柔地道︰「青衣一諾千金,你以為像你說話十句有八句可以隨時翻臉不認的麼?」
無射也不生氣,只是嘆了一口氣,「你和娘一樣,都喜歡教訓我,我好後悔嫁給了你。」
「真的?」宛容玉帛輕笑。
「假的。」無射嫣然一笑,向著顏非道︰「干嗎不說話?」
顏非模模頭頂,無可奈何地道,「嫂子伶牙俐齒,我怕一開口就被當猴耍。」他何等精明,無射的靈動變幻和聰明世故,他如何看不出來?只有他才真正在心里暗贊宛容玉帛娶了一個了不起的女人。
無射向他上下打量了半天,搖了搖頭,「我不敢耍你。」她補了一句,「你是聰明人。」
顏非真的有些吃驚,他就這樣被一眼看穿了?這一個半瘋半癲的女人,竟有這樣明利的眼神?「小弟身無長物,只在外面酒肆買了一瓶二鍋頭來送禮,共計三斤,花了十錢銀子。」他拎出一個小酒壇子,大大方方,也不覺得自己寒酸。
無射自然更加不會嫌棄禮物的輕賤,她絕不是看禮不看情的女人,顏非這一壇酒和段青衣那一幅字是一樣的心意,她自然明白。
「我唱段曲子給你們听,」她以指甲輕敲著那酒瓶,發出叮叮咚咚的輕響,應聲唱道︰「浙右茶亭,物價廉平,一道會買個三斤,打開瓶後,滑辣光馨,教君霎時飲,霎時醉,霎時醒,听得淵明,說與劉伶,這一瓶莫約三斤,君還不信,把秤來稱,有一斤酒,一斤水,一斤瓶。」
她一唱完,一伙人全笑彎了腰,只有顏非在那里苦笑,又模模頭頂︰「嫂子還說不敢耍我?我這三斤,貨真價實的三斤酒,沒有兌水,也沒有算瓶,嫂子取笑了。」
「我們來喝酒啊!」無射不以為意,一手揭破了酒壇的封口,「叫小雲拿茶杯茶點來,咱們喝酒!」她從宛容玉帛懷里跳出來,忙忙地擺桌子,找凳子。
「干嗎不叫酒杯,要叫茶杯?」常寶紋不解。
無射「噓」了一聲,在她耳邊悄聲道︰「要是讓娘知道我在這里開酒會,她不知要說我多久才肯罷休,出去了說我們喝茶,不是喝酒!」
常寶紋這才明白,有些哭笑不得。她與段青衣都是比較死板的人,不同無射的善變,但一份羨慕油然而生,這才是一個活得很「真」的女人,善變是因為她並不做作,而這一份真是因為她曾經活得太「假」了嗎?常寶紋並不能理解,她還太年輕,少了磨練,少了吃苦。
「茶點要花生,豆干,可以下酒的東西。」無射拉著小雲竊竊私語。
不多久,幾個人在酒香彌漫的房中開「茶會」。
無射一邊啃花生,一邊細述她和宛容玉帛的初遇,這一段連宛容玉帛都完全忘懷了,所以所有的人都聚精會神地听她講。
「那天,是春天,有一點雪,我到宛容家門外的古梅林去,想折一枝梅花。」她以茶杯喝了一口酒,雙頰暈紅,眉飛色舞,「我本是存心騙他去的,折枝梅花,是想迷得他暈頭暈腦,我好乘機問他要‘璇璣圖’,但剛剛進了梅林,哇——」她拿著豆干指向宛容玉帛,「他就沖著我笑!」
所有的人便轉頭去看宛容玉帛,宛容玉帛仍是一臉溫柔的笑意,如明月照白荷的單純,和晚風涼如水的柔和。
「你看你看,他就這樣沖著我笑,我當時就傻了,腦子里想著一句話。」無射咬了豆干一口,又喝了一口酒,「我想,古人雲‘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古人誠不欺我。」
段青衣忍不住好笑,「嫂夫人是被大哥一笑笑得嫁入了宛容家?」他斯斯文文地吃花生,不像無射那般隨便。
「才不是。」無射向宛容玉帛拋了個媚眼,「他那時拿著水給梅花洗塵,我看了,心想,這樣的男人——」
「如何?」眾人異口同聲地問。
無射一拍桌子,「善良!」
「喔!」听者紛紛點頭。
「又笑得這麼好看,這樣的男人——」無射半真半假地看著宛容玉帛。
「如何?」眾人又紛紛湊趣。
「單純!」無射很肯定地道。
「嗯。」眾人表示同意。
「所以既善良又單純的男人——」無射半醉半醒,半真半假地手長聲音。
常寶紋忍不住接下去,「值得托付終身——」
「好騙!」無射重重放下灑杯,發出「砰」的一聲,打斷她的話。
眾人笑得打跌,仍隨著她起哄,「不錯!」
宛容玉帛的笑開始有了些無奈的神色,「無射,你喝醉了。」他抱過無射,輕輕拍哄著她的背,「你喝醉了。」
無射只是笑,歪著頭看著他,「好漂亮的眼楮喔。」她定定地看著宛容玉帛,軟軟地嘆息︰「眼楮里面的東西,全都是真的,不是假的,你知道——那有多難得嗎?我看過那麼多人,那麼多的男人,沒有一個——」她的眼神很肯定,「沒有一個——有這樣干淨的眼楮。他們看著我,眼楮里都瞄著他媽的那張床!只有你肯這樣看著我笑。你知不知道,你這樣看著我,我可以替你去死的!真的,我不騙你。」無射笑了起來,「這樣好的你,竟然肯愛我,我好害怕好慚愧你知道嗎?我不配的,不配的,不用他們來罵我,我也知道,我不配,不配!可是你不讓我逃,你……強迫我愛你,強迫我信你,你這麼好這麼好地對我,我信你,我信了你,我沒了路可逃,只有愛你,嫁給你,這一回,如果你再賣了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