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無法不去想,他連一刻不去想都做不到。
本來——本來——她是會等著他的,等他回來,然後做一桌很可口的飯菜,兩個人靜靜地吃。雖然,一般沒有人說話,但她會不時看他一眼,那眼神——是很溫柔的。他喜歡那種氣氛。
柳折眉為自己做著飯,三年來,這是他第一次動手下廚,雖然,在他未娶慕容執的時候,他已經這樣做了很久了。
但是,拿著鍋瓢,他會想起這是她曾經用過的,看見米缸里的米,他會想起這是她親自去買回來的,這整個家里,都有慕容執的痕跡——
他無法忽略——
他還記得,他的妻原是個不會做飯的女子;剛剛嫁入柳家,她什麼都不會,曾經有一段時間,他教她洗米做飯,教她洗衣種柳,她學得很快,很快,她就成了一個很稱職的妻子。
她付出了多少努力?他不知道。
從什麼時候起,她開始學會那樣淡淡地微笑?學會隱藏她的情感?是因為——他讓她失望了嗎?
一陣焦味撲鼻,柳折眉怔了怔,才知道自己把飯燒糊了。放下鍋瓢,他無心用餐,便站在那里怔怔地出神。
那時——從沒想過要去愛她——一切都是那麼理所當然,她像是本就應該那樣對他付出的——但其實不是的,她是一個女人,再柔韌的感情,也經不起如此無情的漠視——而現在,他是愛她的,她卻不要他了。
她有權不要他的,他實在是一個很差勁的丈夫,不,一個不可理喻的丈夫。
緩緩地坐下來,身子好難受,自從與樸戾一戰之後,他就知道自己的真力在逆轉,無可挽回,是因為愛她嗎?他不知道,惟一知道的是,這樣也好,他死的時候,她就不會太傷心——
好累——柳折眉倚在自家廚房,閉上了眼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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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他醒來,已茫然不知道睡去了幾天,看見窗外夕陽西下,或者,他只睡了一個時辰;又或者,他睡了一天又一個時辰。無所謂,他不在乎,反正,遲早都是要死的,他逃過了上天的劫難,卻逃不過自己給自己打的死結。
她在慕容世家里,不知道好不好?他一整天,就這樣想著。
外面的柳樹枯了,柳樹本不該種在這種沒有水的地方,離開了照顧它的人,就不知道該如何活下去——
他——應該——去澆水——
但是他很疲倦,全身沒有一點力氣,坐在這里,他根本不願站起來,寧願就這樣坐在這里,慢慢地想——一些他從未想過的事——
她剛剛嫁給他的時候,喜歡有光澤的綢緞,喜歡嵌珍珠的簪子,他還記得成婚的第二天,她穿著一身漂亮的淡紫衣裙,鬢邊插一支嵌有珍珠的小小的花簪,那一臉微微的羞澀與嬌稚,是一個幸福小女人才有的。只是——在他不知道的什麼時候起,她那些有光澤的衣裳,那些珠光寶氣的東西,就已經不知被她收到哪里去了——再也——沒有看她穿戴過——
她開始和外邊的婦人一樣穿那些青布衣裙,其實剛開始時,他是有些詫異的,但——他卻並沒有關心這些,他總以為,穿什麼都是一樣的,但其實不是的,其實她和外邊那些洗衣婦人並不是一樣的女子——
他常常听見別人叫她「柳家的嫂子,買米啊?」那時,她會回頭淡淡一笑。
那時候,並不覺得這是一種幸福——
她的那些東西,收在哪里呢?
柳折眉站起來,頭有些微的發昏,但他並不介意,他在想,她的那些零零碎碎的東西都被她收到哪里去了?
回到臥房,他打開慕容執的衣櫃,那里面只有幾件青布衣裙,在衣櫃最里面有一個描金的木箱,那是她的陪嫁之物。
打開木箱,里面是一把團扇,一疊綾羅綢緞,三個扇墜,一個梳妝盒,一串鈴鐺,甚至還有一朵干枯的小花。
團扇——扇墜——她本是拿著團扇撲蝴蝶的千金小姐——
那一疊綾羅都是大紅色的,象征新婚之喜,可惜現在已經微微陳舊了。
梳妝盒——打開梳妝盒,里面寶光瑩瑩,有金釵三枝,發環兩個,甚至有幾個戒指——而他從來沒有看慕容執戴過它們,還有數串珍珠鏈子,一雙上好的玉鐲。這些價值連城的東西,她卻把它們丟在衣櫃最深處,仿佛丟棄一堆廢物。還有一張點唇的紅色胭脂紙——卻沒有粉盒,可能她早把它丟掉了。女人的溫柔,女人的旖旎,女人的嫵媚,都在這個小小的梳妝盒里——而她就把它們像丟棄廢物一樣丟棄在這里——
鈴鐺——那是孩子玩的玩意兒——她也有過童心?
還有花——那根本已不知是什麼時候的花了,她竟還收著?
他仿佛觸及了慕容執心中最安靜的角落,在那里,他的心也是安靜的。
執——他的妻啊——
他突然——非常非常地——想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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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折眉可能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麼荒謬的事,但現在他正在做——他翻過慕容世家的圍牆,站在一間精致小築的屋頂上,為了看屋內的一個女人。
那是他的妻——
「執兒,不要傻了,反正你還是清白之身,你要什麼樣的男人不行?你若肯嫁,不知有多少江湖俊杰等著想娶你,何必死死守著那個柳折眉?難道他讓你傷心傷得還不夠?你看看你,三年來弄成什麼樣子了?我沒有同柳折眉為難就已是很給他面子了,你還想怎樣?他根本不把慕容世家放在眼里!」說話的是慕容世家的當家慕容烷,如今已七旬出頭了,是慕容執的爺爺。
慕容執只是笑笑︰「爺爺,我們不要說這些了。執兒陪你下棋好不好?」她依舊是那樣淡淡地笑,讓人絲毫發不出火來。
「你不要岔開爺爺的話頭盡是護著那個小子,老實說,如果不是有你護著,慕容世家早把他挫骨揚灰了。」慕容烷依舊忿忿不平。
「爺爺,他並沒有欺負我,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慕容執笑笑。
「那怎麼會弄到你跑回娘家來?」慕容烷冷笑。
慕容執搖了搖頭,低低地道︰「我不知道,可能——只是因為我始終——不是他想要的——他對我很好。只是我自己——要得太多了——」她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又搖了搖頭。
柳折眉怔怔地听著,他這樣叫做——對她很好?她——依舊沒有怨他啊,只是,她不願再愛他了,因為,愛他實在太累太累了——不是不愛,而是不願再愛,這比什麼都更令人——絕望——不是麼?好——難過——他倚著屋脊,很勉強才沒有把涌上喉頭的血吐出來,他記得當師姐開始嘔血時,離死就已經不遠了——他——不會有太多時間了——他不能再待在這里——
「誰?」屋內傳出一聲大喝,慕容烷大怒,竟然有人敢在慕容世家窺探!他一喝之後,疾快地掠上了屋頂。
四下無人——
慕容烷一模屋脊的瓦片,有一些還是溫熱的,證明剛才的確有人在這里窺探,但來人輕功了得,在他上來之前就已遁去。
是——誰?
慕容烷數十年的老江湖了,他微微眯起眼,不是沒有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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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折眉回到家,登時一口鮮血吐了出來,吐在書房的桌面上,殷紅奪目,看起來頗為觸目驚心。緩了一口氣,柳折眉急急咳了兩聲,倚著椅子坐下來,閉上了眼楮,把頭依在桌緣,喘息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