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頭去看柳折眉,為什麼他不對他的妻子說清楚?可是,除了柳折眉臉上平靜溫柔的笑,他什麼也看不出來。
永生不死
「哦,你們想知道他的事?很容易啊,我馬上帶你們去見他。」上官無益隨隨便便地道,一邊嗑瓜子,一邊喝涼茶,閑得不能再閑的樣子。好像他早已忘了那個怪人是不可以讓外人見的。
何風清一呆︰「可是,上一次你不是說他是不可以見的嗎?」他沒有忘記,初次與上官無益討論此事之時,上官無益是多麼忌諱談到「他」的事情。
上官無益嘿嘿一笑︰「誰說讓你們看見他?他一直被關在無益堂的地下囚室里,莫說你們,連我都沒有看過他的人,只听過他的聲音。」他嗑了一粒瓜子,「說實話,家里有這麼一個怪人,我向來不信妖魔鬼怪,但是想到他,有時也毛骨悚然,所以你們說起他,我就很不愛听。有什麼問題盡避問他,他很樂意答的,千萬別來問我。」他顯然真的很不喜歡研究那個怪人的事,或許是祖上的遺風,很忌諱去談論這個。
柳折眉微微一笑︰「眾生有眾生相,即使是異人異相,那也是眾生之一,沒有什麼可奇怪的。上官谷主如果不願前去地下囚室,引我們進去就是,不必勉強。」
上官無益嘆氣,柳折眉講話永遠是這個腔調,什麼佛啦,菩薩啦,眾生啦,三藐三菩提啦,全月兌不了和尚的那一套,他這樣的人娶得到老婆真是千古奇談,也虧得柳夫人那麼好一個女人肯為他死,真是!如果她肯為我而死,我就是千難萬難,也要守在家里好好疼惜這個水一般順和、水一般細膩的女人,而不會一天到晚到處亂跑。他心里胡思亂想,一邊也不得不承認柳折眉觀察力驚人,知道他實在不喜歡神神鬼鬼的事情,不強迫他去理會那怪人的事︰「好,我帶你們去,只不過問出了什麼妖魔鬼怪的事,千萬別告訴我,我怕鬼。」
柳折眉又是笑笑︰「這個當然。」
上官無益瞪眼道︰「當然什麼?你是說我上官無益膽小嗎?」
柳折眉也不與他計較,上官無益素來亂七八糟,武功與個性一樣一塌糊涂,他不是不知,看在眼里,有時也甚是可愛。再者,雖然上官無益本身怕鬼,不,應該說不信鬼神,但仍遵守祖上的誓言,一諾千金,護著那個他極不喜歡的怪人,單這一點,世上就少有人可以如此守信了。這也是上官家的天性吧,一種少見的赤誠之心。
「我也去瞧瞧。」慕容執傷勢雖然未愈,但也執意要一同前去。說是好奇,但誰都心知肚明,她是不放心柳折眉去見那個不知是人是妖的怪人,生怕他有個閃失,所以才會堅持同行同難,那依舊是同生同死的意思。雖然,大家都明知柳折眉不需要別人操心,但慕容執替他操心卻又顯得如此自然。
上官無益點頭︰「你們別怕,我雖然不喜歡那個家伙,但他不會傷人的,而且脾氣不錯,不是你們想象的那種怪物。」頓了一頓,他又道,「其實,如果他是個人的話,那一定是個大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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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柳折眉等人來到所謂地下囚室的時候,就明白上官無益這句話是真的。
那是個黑黝黝的小室,一門一窗。
自然門是關著的,從窗口望進去,只見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
柳折眉先問了一句︰「前輩可有興致與晚輩一談?晚輩柳折眉,恭請前輩安好。」
然後房里傳出了一個誰都想象不到的聲音,那人道︰「我不是前輩。」
那個聲音——
全場愕然,那是個年輕人的聲音,非但是年輕的聲音,而且那聲音溫雅,清越動听。
「那麼敢問尊姓大名?」柳折眉問。
「忘界。」房中人道。
柳折眉突然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房中人的語氣並沒有不好,他只是淡淡地听,淡淡地答,像是有著一種早厭倦了這個塵世,卻又無法可解月兌的苦惱。
他的淡然與慕容執的淡然不同。他的淡然,像看穿了整個紅塵,不縈一絲情感;而慕容執的淡然,卻是因為有著太多的愛與怨,若不淡然,讓她如何超月兌?如何釋懷?她只是因為不願受傷——
「柳折眉?」忘界問。
「是。」柳折眉點頭。
忘界的聲音雖動听卻也如他一般無情︰「菩提心性,薩即有情;你傷在多情,豈知菩薩有情,多情則墮,雖布施波羅蜜而不如,如何六度?」
柳折眉心神震動!這話只有他一個人懂。忘界在教訓他因情而忘功德,他的武功與禪宗無異。所謂禪宗菩提,亦有菩薩六度,即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般若六度。他心中情生,立墮眾生,連六度之一布施波羅蜜都不如,如何能歷菩薩六度,而成正果?這是禪宗大忌,也是離相六脈功的大忌!只是,為什麼忘界會知道?他真是妖怪不成?
「百余年來,第一次看見本宗的弟子。柳折眉,你過來。」忘界語氣平平,卻好似天地自然的至理,柳折眉應該過去的。
柳折眉緩緩走近那小室,依舊什麼也看不見。
正在這時,小室的門緩緩開了。
全場愕然,不知會出現什麼情景。
「他不是被人關進去的,是他自己把自己關進去的。」上官無益本是要走的,但還是沒走,在一邊道。
門開了。
房中漸漸有了光,漸漸亮了起來。
一個白衣男子坐在桌旁,臉就正對著眾人。
眾人之中,把他想成妖怪者有之,想成老頭者有之,結果——出乎所有人意料——
他是一個銀發男子,一身白衣,那一頭銀發很長,幾乎垂到地上,由于他是坐著的,那頭發悠悠纏繞在木椅周圍。
很——年輕的一個男子,雖然一頭銀發,但從臉上看來,最多二十七八。哪里像活了一百余年的老妖怪?他非但是一個年輕的男子,還是一個非常漂亮的男子,漂亮得像發光的流水,一般的空靈而明澈。
只是,他的額上有一個奇怪的標記,像一個奇怪的符咒,是血色的,卻又不夠鮮紅。他就用他那雙明澈的眼楮,明澈地看著柳折眉︰「你誓成佛?」
「不,我不誓成佛。」柳折眉答道。
「那你誓成菩提薩?」
「不,我不誓成菩提薩。」
「你誓成何?」
「我誓成我之我見、我之所願、我之所心,弟子知非因功德佛,故不求善始。不因功德度,故不得善終。」柳折眉答道。
「非我弟子也!」忘界與柳折眉打著禪機,臉上淡淡微笑,本是流光一般的人物,越發漂亮得如晶如水。
柳折眉難得露出一個淡淡苦澀的笑意︰「嗯,非佛弟子,乃入魔道。」
忘界似是笑了,卻又看不出笑意︰「不悔?」
「不悔。」柳折眉說得很輕,卻不遲疑。
「非佛弟子,乃入魔道。」忘界喃喃念了一遍,「為何入了魔道,就不能升騰,只有墮落?這是什麼道理?」
「沒有道理。」柳折眉道。
忘界看著他︰「如此人物——」他嘆了一聲,不知道嘆息的是什麼,頓了一頓,他道,「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人了。」言下,似若有憾。
上官無益與忘界本不陌生,但自前三代以來,就沒有人見過這個怪人,今天竟然為了柳折眉開門出來,不能不說是一件奇之又奇的奇事,忍不住插口︰「喂,你不是無論如何不出來的?我十八歲那年威脅要拆了你這間破房子,你都不出來,今天是看見人多熱鬧,還是心情好?你當我上官家守了你這麼多年,是白守的?這樣隨隨便便出來,哪一天隨隨便便出去了,那我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