笆涵疾是青囊門年過八旬的元老,江湖上識得他的人本已不多,知道他名字的少之又少,何況是膽敢這樣連名帶姓地叫他?更何況是用這樣頤指氣使的口氣?但這一 的確讓他從震驚之中回過神來,心中一凜,急急自懷里模出金銀散,開始救人。
秦箏吃了慈眉師太給她的藥,神志漸漸清醒,她看著這個面容毀損的年輕道人,這樣凌厲的眼神,這樣低柔微啞的語音,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經見過的——她閉起眼楮,那感覺就分外的鮮明——
她的心頭突然很熱很熱,這種強烈得近乎憎恨的感覺,見到了他心里就像有憎恨的烈火在燒,想恨他恨到天地俱老,又想愛他憐他,心痛他這一生的悲哀和不幸;想對他冷言冷語,又想摟著他好好地大哭一場——她不會認錯,她是傻子,竟然會——沒有在一見面時就認出他?他沒有死!他沒有死——
她很想哭,但是她更害怕!怕的!她很怕,一剎那恐懼之極的情緒籠罩了她——他沒有死,那麼,將來呢?他們三人的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子?他的臉毀了,他不願認回他們,可是重要的是他沒有死,而不是他的臉啊!之所以不願相認,是因為毀容的自卑,還是——他也在害怕?害怕這種復活,最終傷害的是三個人的一生一世,是秦遙好不容易才擁有的一點小小的幸福,是會發生更驚心動魄或者無法想象的令人恐懼的事?她——還能像過去那樣對秦遙嗎?不能了,她知道的,永遠不能了。她能夠好好地待秦遙,是因為秦倦臨死前那淒然如夢的眼神,那令人心痛的囑托,但他沒有死啊!
他死了,什麼都不一樣了,她心喪若死,秦遙傷心欲絕,左鳳堂出走江湖,可是他竟然開了這樣一個玩笑?
他沒有死,一切也都不一樣了!所有的傷心是為了什麼?
他——實在太過分,多少人的一生一世都已緊緊系在他身上,他非但沒有珍視,而且翻雲覆雨,把這本已一團混亂的局面弄得更加混亂,結果——傷了所有人的的心,更毀了他自己一生一世,不,是毀了他和她的一生一世。這樣的結果,他很開心嗎?所有人的人生都為他而改變,為他而慘淡,他這樣算什麼?他怎麼可以如此不負責任!在把一切弄亂之後就裝死拍拍手就走?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她?她很想哭,但憤怒的情緒抑住了她的眼淚,她哭不出來!
「箏?怎麼了?」秦遙擔心地看著她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只當她身子不適,溫柔地問。
「沒事。」秦箏沖著他笑笑,笑容里不知有多少自嘲譏諷之意,她精神一振,「我們幫忙救人,千凰樓的人總不能叫人看小了。」
秦遙微微一笑,轉身而去,幫忙甘涵疾救人喂藥。
秦箏看著他秀雅的背影,得夫如此,夫復何求?但終是心不我予,她試圖愛上他,可十年下來,依舊許錯了心,愛錯了人。
秦倦眼見殿中局勢稍稍好轉,心下微微一松,陡然心口一陣劇痛,胃里一陣翻涌,血腥之氣直沖人喉,他知道要嘔血,一把用衣袖掩住了嘴。一年以來,這病謗從未發作得這般難過,一半是因為不堪江湖奔波之苦,一半是心中情苦委轉不下,如今陡然一驚一緩,身子便抵受不住。
一只白皙而柔軟的手伸了過來,扶住他搖搖欲倒的身子,一股熟悉的淡淡幽香傳來,秦倦緩緩抬頭——
一張似笑非笑的俏臉,秦箏冷冷地道︰「你是人是鬼?」
她嘴角帶笑,眼里卻冷冷如有冰山般的火焰在燒。他一向知道她恨他,但卻不知恨得如此之深,深得足以讓她在這樣的情況下依舊認出了他!就好像一句俗話說的「你燒成灰我也認得」,她真的是如此恨他?
他私心下意識地期盼她會因為他的重生而喜悅,但她非但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悅之色,反而依舊冷艷得像當年的一枝盛極的薔薇,一點溫柔之色也沒有,有的只是呼之欲出的憤怒與譏諷。
為什麼?他和她一見面總是這種金戈鐵馬的局面?「我——」秦倦暗中拭去嘴角的血絲,微微一笑,「我是人是鬼並不重要,姑娘若是有閑,何不救人為先?貧道自知相貌丑陋,是人也好,是鬼也罷,都不是當前的第一要事,姑娘當分得出輕重緩急。」
秦箏不答,只是冷冷地看著他,良久,她極輕極輕地道︰「你想不想讓他知道?」
秦倦挺直了背,低柔地道︰「你在要挾我?」
「是,我是。」秦箏似是笑了笑,「你若不想讓他知道,想我做你的好嫂嫂,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秦倦順著她的口氣問。
「你走,永遠不要再回來。」秦箏緩緩地道,俏麗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
「我本就——」秦倦轉過頭去,似是言語無心,「從未想過回來——」他看起來像是很從容,她趕他走?她怎能如此殘忍?她怎能這樣對他?難道當年林木之中的片刻溫柔都是假的嗎?她不明白,他現在已不是當年天之驕子的秦倦,他太需要力量來補充他活下去的毅力與勇氣,她怎能這樣對他?
秦箏看著他轉過頭去,心里早就冰冷到底。她怎不知他的苦楚與淒涼,但——她不想玉石俱焚,不想三個人一起下地獄,不想——給自己可以失心的機會,不想!她只是不想傷心——如此而已啊!
眼看著秦倦開始往殿中另一邊去,她想也未想,一把拉住秦倦的衣袖︰「不要走!」
殿中局勢如此混亂,一時並沒有人看見她出軌的舉動,但秦倦心頭大震,他募然回身,震愕地看著她的臉。
她的語氣是如此的淒楚,她從不是個淒楚的女子,但淒楚起來,卻是如此讓人心痛!她緊緊抓住他的衣袖,像抓住了最珍重最不可失去的東西,牢牢不肯放手,淚在她眼眶里打轉,她哪里還有一點剛才冷艷如冰的樣子?她只是個柔腸百轉的平常女子,在脆弱的時候會哭,在傷心的時候會掉眼淚。
「不要走,」秦箏的語音是微微帶淚的,「我知道我很無恥,我將是你的嫂嫂,但——」她突然驚醒過來,錯愕地松開了手,便用那一臉驚愕又狼狽的神色看著他,「我,我,我不是,不是的,你走!你走你走!我永遠不要再見到你!」她非常狼狽地轉過頭去,準備掉頭而去。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掉頭那一剎的淚︰「箏,是不是我再死一次,一切就會回復原樣?一切就可以重生?」他任她從身邊走過,在耳鬢相交之際低低地道。
她陡然頓住,驚愕之極地、不可置信地看著他,這一眼似乎看過了很久很久︰「即使你死上一千次一萬次,一切也不可能重頭,因為,我已不能愛他,你明不明白?」她背對著他,「你回來救他,救了他的人,卻——我本可以愛他的,如果沒有你。我永遠不會原諒你,一切本來很簡單,只因為有了你,所有的人的今生今世都不一樣了!我本來可以簡簡單單過一輩子,為什麼?為什麼你要來讓我愛上你?」她這最後一句是低低吼出來的,無限淒楚。
秦倦眼里看著殿角幫著甘涵疾救人的秦遙,看著他溫柔的微笑︰「所以上天讓我落到今天這個境地,我並不怨。」
「我好像從來沒听說過你怨過什麼,秦大樓主,你當真有這種肚量?」秦箏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