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起來!」宋習之嘰嘰喳喳。
「干嗎?」極不情願地讓眼皮分離一小會兒,又合上。
「跟我放紙鳶去!」宋習之興奮地提議。
「不去!」水木常拒絕道。
「去吧!去吧!再睡下去,你這一把老骨頭都要生銹了!」宋習之搖晃著他的腦袋。
「就由它銹去吧,沒辦法的事!」搖晃對水木常不起任何影響。
宋習之泄氣地盯著水木常看了一會兒,忽然壞笑起來。
左手握著水木常一小撮頭發,右手的拇指與食指挑起了水木常額上的一小片肌膚。
同時的,左手拽,右手掐。
「嗯——」水木常痛得都不會叫了。
「去不去?」宋習之松開手,瀟灑地撢撢衣袖。
「最毒婦人心。」水木常掩面做哭泣狀。
「還敢嘴硬!」宋習之恐嚇性地揮拳。
「小的不敢,但憑大人發落。」水木常楚楚可憐地扮出一副小媳婦受氣樣。
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宋習之笑道︰「走,跟我放紙鳶去!」
☆☆☆
宋習之歡快地奔跑在田地里,周遭是油菜花。陽光是耀眼的,油菜花是明艷的,宋習之是熱烈的,一切的一切融在一起,炙熱而傷感。
是因為過于炙熱,炙熱到了極致,所以才傷感的嗎?
從不相信,有一天會遇見宋習之。
在放縱與克制、情感與理智間拔河,快樂與憂傷並存,絕望與希望共生。
水木常暗暗苦笑,是某個環節扣錯了吧?否則,他怎會遭遇這最不可避免的發生?
宋習之與師姐不同。她在非常傳統的家庭里成長,偶爾有點叛逆。但她的骨子里是墨守成規的女子。她需要一種非常安全的感情,穩妥、體貼的那種。
而,水木常不知何去何從。
也許,水木常注定要漂泊地浪跡天涯。
那麼,趁什麼也沒發生時,就這樣結束吧。
只恐怕,這將是他一生的悔恨。但在今天,只能如此草率地收場。
她是他的陽光,就在伸手可及的前方,然而他無法走近她。
也許,他僅僅是貪戀她身上的活力與溫馨,而她,不過是從未接觸過與她年齡相近的年輕男子。
他們只不過是在最恰當的時候相遇。爾後因為種種不可能勾起了心底的傷感,愈是不能就愈是想要。
宋習之回首,看見左側站立的水木常。
水木常背對著她,明黃的陽光籠著他。宋習之微笑,水木常整個人看起來像一株生氣勃勃的向日葵。
靶應到了她的注視,水木常緩緩地轉身。淡淡地笑著,眼楮空明,神情舒展。
舒展中,哀傷透了出來。
一瞬間,宋習之看到了他心底的皺紋以及皺紋里夾雜著的秘密。
真的,一瞬間就看到了。
兩個人默默地注視著,突然喪失了說話的功能。
寂靜、憂郁撲天蓋地洶涌著。
這憂傷未經鋪墊,突然爆發。是水木常點燃引線的,理應由他收場,可他無法控制。
宋習之看著他,眼里有著關懷、喜悅,但她只是淡淡地笑,更高地仰著臉看著水木常。平日里的羞怯統統丟到一邊,夸張的手勢、道具式的語言全被丟棄。
最是溫柔女兒心,宋習之藉著笑容與凝視來傳遞。
水木常的心頭泛著漣漪。
這種感覺令他沉淪。
然而,他必需清醒。
她是他可以輕易愛上的女子,但她不屬于他。
他卻沖動、貿然起來,「如果,沒有權勢、沒有地位、沒有金錢……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水木常,你會不會跟他走?」
「你是自由的,假設你是自由的,你會不會跟他走?」水木常只是這樣問,沒有抱任何的期待。
「呃?」宋習之的眉好看地蹙起來。
一切結束了。
他還是要回到現實中來。
水木常沒有像想象的那樣崩潰。
宋習之感應到了他體內的冷卻,他的眼神干涸而淡然。
于是她急切地說道︰「你可以去應征御廚的,最起碼你要拿出行動來向我爹證明你的誠意。」
水木常終于不再看她的臉。
他低頭︰「我只是隨口問問罷了。」
「你——」宋習之愣住。
「我們之間沒什麼,我只不過好奇,想知道宋小姐究竟有多嫌貧愛富罷了。」她沒有錯,錯不在她。她只不過是俗世中一個很平常的女子罷了。
是他企盼得太多了,是他要求得太高了。可他卻在夢幻破滅後狠心地傷害她。
兩個凡夫俗子互相刺痛對方,而後備感疼痛。
宋習之僵住了,他,原來他在要她?
他算個什麼東西?竟敢戲弄她?
應該是她的不對,是她自己作踐自己!什麼人不好喜歡偏偏喜歡上了他?
宋習之笑一下,這個笑忽然變成了一種很成熟很老練的笑,她笑著說道︰「原來你還不知道有句話叫做——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那我現在就告訴你。記清楚了,免得下回忘了又犯同樣的錯誤。」
她轉身,把紙鳶的線軸扔在地上。
扭頭便走,肝腸寸斷。
原本她可以哀怨地以文戲收場的,可她輸不起,偏要勝他一著。
她若哀怨淒婉,他若有情,必會斷腸。
淚水淋灕,只剩下淚水淋灕。
僵了許久,水木常才仰頭,不讓淚水流出來。
蹲下去,撿起那線軸,紙鳶落在前方不遠處。
他可以很溫情地不動聲色地結束這一切的。
他可以裝作若無其事的。
甚至,他可以輕輕地擁住她,聞她的發香的。
如果他沒有點破,她必是不會拒絕的。
明知不可為,卻要為之,落個頭破血流,何苦來哉。
宋習之瘋了似的往回沖,沖到他面前沖到他懷里。
「為什麼你不肯?你可以成功的,做個商人或別的什麼?但你偏偏不肯!筆作清高!我知道,你並不是害怕、並不是因為性格懦弱!你只是不肯負責任!你讓我看輕了你!」
水木常仰著頭,不看她。木然地,無動于衷。
「你在躲避什麼?」宋習之哭得昏昏沉沉。沒有由來的暴風驟雨,情不自禁地驟然爆發。
但是——
不管宋習之怎樣打他,搖他,晃他,水木常始終保持那個姿勢,不動分毫。
雙手,悄無聲息地握成拳堅定地貼在身側,固執地不去踫她。
宋習之咬住他左側的肩腫骨,水木常一動不動。宋習之再使勁,他還是不動。
粗糙的布料磨破了宋習之的嘴唇,但她仍舊頑固地咬他。
血腥味刺鼻。
分不清是他的還是她的。
但不管他們怎樣相似地同時疼痛,他們之間總是由始至終地隔著一層布料。
她不過是個俗世的女子,她的要求再尋常不過,可他卻不肯應允。
她,只能放棄。
失去了氣力,滑坐在地上。
他不曾伸出手,不曾擁住她,不曾!不曾!他苦苦地壓制著那樣的念頭,維持著仰頭對天的姿勢,脖子發酸,眼楮發漲。
他不能一錯再錯。
低頭,蹲下去,與她對視。
她的眼神,怨恨。
這樣稚女敕的臉龐,這樣讓他痛心疾首的表情!
然後,他听見自己笑著說︰「咱們都別胡鬧了。」
頑皮的笑臉讓宋習之懷疑剛剛發生的只是一個具有鬧劇色彩的夢。
「回去吧。我該去做飯了。」水木常拉她起身。
「什麼都沒發生過嗎?」宋習之不知怎地聰明起來。
「是的,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水木常點頭。
在宋習之醞釀一個嘲諷笑容的當兒,水木常擁住了她,緊緊地,緊得讓她窒息,「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恨我,這樣你才不會忘了我。」
沉寂了很長一段時間。
宋習之笑道︰「除非你也一樣記住我,否則我現在就忘了你!」
玩笑中隱著決絕,決絕中藏著玩笑。水木常點頭︰「我永遠不會忘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