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長了公子幾歲,只是一些人生的領悟罷了。不值一曬。」
「紫姑娘人品謙遜,世間少見。有句話我想勸勸姑娘,單憑姑娘養得這一手好牡丹,便足令姑娘富甲一方。其實紫姑娘大可不必繼續在這煙花之地操持……」
「欽,公子以為我身入青樓是生活所迫嗎?娼女也是官府登記有案的行當,在我以為,並沒有什麼不體面,穆公子毋須為我擔心。」
魏紫說話直接,道理駭俗,但穆執里也坦然變通,「抱歉,是我太俗了。」
她微笑,有點兒仿佛那株黑牡丹給人的感覺。妖魅惑人。
而穆執里便是那個魅於花容、惑於花香之人。
他楞楞地望著魏紫的美麗,目不轉楮地張口,「我們……還有機會見面嗎?」
「呵!公子真愛說笑。魏紫是紅妝閣的煙花女,只要公子願意……」她眼波一轉,是熟練的勾挑,「還怕沒有機會見面嗎?」
「我、我的意思是——」穆執里似乎有什麼顧慮,他急著尋思,想起了什麼,「啊!今年洛陽的牡丹花會,你會來嗎?」
「牡丹花會?那一向是富商高官時興……」
「不,今年不同。今年由當今皇上主持,他愛牡丹成痴,特別準許天下凡是擁有上好牡丹的百姓皆能赴會。你也來?」
穆執里說得高興,忍不住上前,將魏紫的縴白素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一旁的張大人听他這話,卻是更加地戒慎恐懼,一副想要阻止穆執里卻又不敢妄動的模樣。
「公子好意,魏紫心領。魏紫會考慮的。」她得體地微笑回道。
穆執里听這回答,以為她已經應允。他滿心歡喜地與魏紫道別,隨張大人離去。
藥兒在他們離開之後進屋里來收拾,看見坐在一旁沉思的紫姑娘,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姑娘,那兩位爺怎麼就這樣定了?不留下來過夜啊?」
魏紫打量了藥兒一會兒,才緩緩道,「那位穆公子絕非池中物。他的面相行步,都不是尋常人能有的。」
「姑娘已經知道他的身分了?」
「嗯,龍命所歸。他不是我們可以接近的人。」
藥兒听魏紫這話,表情似是五味雜陳,既是松懈,又有些悵然。
「方才藥兒好像听見了那位公子邀姑娘赴會。姑娘已經篤定不去了嗎?」
「藥兒,我很少瞧見你這麼關心一位來訪的客人。」
「啊?這、這是因為、喔!那位公子的愛花似乎跟過去的客人不一樣,別人多半是想要藉著牡丹來飛黃騰達,不像他,對牡丹並無所求。」
「傻藥兒!他無所求,那是因為他已很少有什麼求不得了。」
「姑娘說的是。他……是沒什麼求不得的了。」聞言,藥兒似乎有些失落。
「所以求的是你?」一雙杏眼盯著藥兒,「你跟在我身邊也有許多年了,但歷練依然淺哪。」
「啊,姑娘……」
「想抓住他的目光,可不是摔壞一兩盆花就做得到的。」迎上藥兒心虛的眼神,魏紫輕笑一聲,「下回,別再輕易拿你我的心血冒險了。」
第二章
春山照水,波影含煙。
姚黃孤身站在山谷底。綿山。他曾見過它的飛瀑流泉、碧綠幽潭,也曾目睹過大火後的悲涼。綿山……他心中念著,屬於他與她最初的記憶。
以為魏紫已死的翌日他來過,後來就再也不曾見這里的草木一眼。然而,在知道魏紫未死之後,他必須來這一趟。
他曾和她在此數過不知多少日月,望著滿天星斗編織屬於他們的神仙夢。原以為那段日子已隨歲月塵封,甚或遺忘了,直至今日方知,不願想起,並不等於忘記。
得知故人未死,他是該歡喜的;但現在的姚黃並無太多這樣的感覺,這與魏紫冷淡的態度無關,是一種迫切的壓力無時無刻不在他心中提醒著。
魏紫、魏紫、魏紫……
那是他想抗拒卻逃月兌不了的宿命。他是神仙呢,姚黃苦笑。神仙也必須為責任及義務所困。現在才知道當初所編織的夢是如何荒唐與天真。
合上眼想冷靜思索下一步,印象中的香味卻越來越濃,蓋過他的一切思考。
他驀地睜眼。
「現在再來這個地方,有什麼意義嗎?」身後傳來魏紫的聲音,听來有些顫抖。
姚黃轉身,她美麗的臉龐重疊上方才他眼底的,競有些不確定眼前的女子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沒想到能在這個地方見到你。」他沒有動,隔著幾步之遙望著她。
「我也沒有想過會在這里再見到你。」魏紫面無表情,「或者該說,我希望自己從來不曾在此與你相遇。」
「魏紫,」他沒有忘記上回他臨走前她的話,「我們好好談談好嗎?」
「談?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在這里和你談過太多。」魏紫冷冷地說道,「現在我們還有什麼好談的?談這千年來你我的生活狀況嗎?那可真抱歉了,我的生活必然不如閣下神仙生活的多采多姿,你所耳聞關於我的情況,便是我日復一日的一切。」
「魏紫,你為什麼偏要往這條路上行呢?若是因為對我的恨意,我可以解釋當初情況的。」
「怎麼?你成了仙,便不許我當妖嗎?」柳眉一挑,「還是你怕,若我是因為對你的恨意而成了妖,會污了你的神仙清名?」
「唉,你非得這樣曲解我嗎?」姚黃嘆了口氣,不想與她爭辯。他定了幾步,到深潭旁一塊長滿青苔的大石上坐下來,「你還記得嗎?從前我們最愛坐在這塊大石頭上聊夢想了。」
夢想。這兩個宇,曾經是支撐她數千個寒暑白晝與黑夜的力量來源。
她仰賴天地之間的靈氣而生,吞吐清晨的露珠作為滋養,那樣的年月即使無拘悠然,卻寂寞。
那個時候她遇見了他,與她有相仿的根骨,相似的血肉。
同時,他們也都寂寞。
他握住她的手,對她說,那麼你跟我一起求仙吧,我長你百年,你不懂的我教你,若我也不明白,我們一起悟,好嗎?
她懵懵懂懂,覺得眼界頓時開闊。她學著信賴他、仰仗他,甚至,在心里動了那麼一點點傾慕的芽——
魏紫突然睜開因為陷入回憶而合上的眼,圓睜著眸子瞪著眼前的姚黃。
「再也沒有夢想了。我現在只懂得握住快樂。」
姚黃凝望她的臉色,知道她曾經有過片刻的動搖。回憶向來是最蝕人的,不管是甜蜜的部分或者悲傷的。他又何嘗不是呢。在她從眼前消失之後的悠悠干余年,每一日都讓記憶啃蝕他的全副骨肉精神。
姚黃輕聲道,「你難道真的比從前快樂?」
是了,快樂其實是一種相對的感受。
她在這千余年里殷殷切切地告訴自己︰我很快樂,我每一天在人間享受屬於紅塵的繁華︰我修一百年才會得到的法,在這兒只要吸幾個人的氣血就能得到了,這就是我要的快樂……
「你多麼自私而殘忍。」魏紫注視著姚黃虔誠的面孔,忽然笑了出來,「你以為你所認同的快樂別人也會相同感受嗎?這樣的神仙未免過於自大了。」
對於魏紫的譴責,姚黃不置一詞,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啟齒︰
「紫,我想念你。沒有一刻不想念你。」
聲音好比那年山上佛寺里的鐘,敲在她的耳膜之上。咚、咚,醇厚圓潤。
當下她听著鐘聲,突然真正深刻地感覺到,除了每日飲朝露、迎風開花之外,確實有什麼值得她去專注……
「你、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個……」
她不曾察覺自己臉頰上悄悄留過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