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語清開始害怕,慌張地喊道︰「媽媽……」
然而譚若悠沒有理她,話題一旦打開,十幾年的積怨便如洶涌而來的潮水,沖垮心的堤壩,只求發泄,顧不得任何後果。
「他說我無理取鬧,陷入愛情中的女孩子患得患失,因害怕愛被分享,也算是無理取鬧嗎?我要惟一和專注的愛情有什麼不對?我們開始爭吵,一次又一次,冷戰,和好,再吵,再冷戰……我在那年得了憂郁癥,我每天每天睡不著,大把大把地吃藥,都無濟于事。于是我提出一起出國留學,因為我不想就那樣跟他分手,我想給彼此最後一個機會。結果……」譚若悠說到這里,抬手捂住自己的臉,聲音已經分不出是在嗤笑還是在哭泣,「我在機場等他,從早上9點,等到下午4點,足足七個小時,他沒有來,甚至連送都不來送我一下。我在飛機上不停地流眼淚,當十幾個小時後飛機抵達底特律時,我的眼淚流干了。從那天起我決定不原諒他,這一輩子都不原諒他!」
房間分明沒有開窗,為什麼她會覺得起風了?好冷。謝語清忍不住抱住自己的手臂,蜷縮到牆邊。
譚若悠深吸口氣,繼續說︰「三年後有人告訴我他結婚了。我冷笑,事情沒完,遠遠沒有完。于是我念完碩士回國,爸爸安排我相親,見到謝墨第一眼我就看出他是個老實人,我告訴他叫他死心,我們之間沒可能,但他卻只是笑,永遠默默地陪在我身旁,讓我即使不感動,也無法做到視若無睹。最後我想,無所謂,嫁給誰對我來說都無所謂,既然爸爸叫我嫁,那就嫁吧。于是我就嫁給了謝墨,過著相敬如賓平淡如水的婚姻生活。半年後,子新從深圳回來了,在晚會上看到他的第一眼,我便知道——我們之間真的還沒完。三年前的游戲結束得太不過癮,這次,讓我把戲碼加大,把功課做足,這一次,我要他輸得徹徹底底!」
謝語清低聲道︰「你用自己的所有幸福去實現這麼一次報復,值得嗎?媽媽,值得嗎?」
「值得不值得?」譚若悠的眼楮迷離了起來,「這不在我的考慮範圍之內。我只知道,我的命運如果不能和子新糾集在一起的話,就會變得沒有任何意義。其他人對我而言都只不過是匆匆過客,是可有可無的存在,沒有他們我不會有任何情緒,但是如果沒有子新,我的世界就灰飛煙滅了。所以,縱使只是一段孽緣,我也不會放棄,要持續下去,直到我死。」
「然後呢?只是一直持續下去,到死就可以了嗎?你不是要報復嗎?就沒想過要個確切的結果嗎?」
譚若悠呆了一下。
「你為什麼不現在沖到葉希病房去告訴王太太,你和她的丈夫有奸情,而葉希又是你的兒子?你只要把這個事實說出來,王太太就肯定不會原諒葉叔叔,他們家就算散了,這個結果不好嗎?」謝語清逼問,清晰看見媽媽的身子又瑟縮了一下,她的目光開始變得很悲哀,「媽媽,承認自己的真心就有那麼困難嗎?為什麼到現在你還不肯說真話?你以為我還是個小孩子什麼都不懂,分辨不出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嗎?如果你真的如你所說的那麼惡劣,那麼狠毒,你完全可以做得更加絕決……」
譚若悠粗聲粗氣地打斷她︰「你知道些什麼呀!」
「我起碼知道,你現在站在這里,不顧自己的健康也要捐骨
髓救葉希!」
譚若悠驀然回身,臉色慘白如紙。謝語清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的眼楮,沉聲說︰「你是因為愛葉叔叔,所以才想要一個他的孩子,你知道自己這輩子再沒希望可以光明正大地跟他在一起,所以擁有一個跟他共有的孩子也好——難道當初你不是這樣想的嗎?」
「別以為你很了解我……」
「因為我就是這樣想的!」謝語清斬釘截鐵地說。
譚若悠震撼,復默然。她忽然發現,女兒長大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已長得與她一般高挑,青稚的面龐已經褪去,眉宇間綻放出了獨屬于成人的深沉氣息。
她什麼時候長大的,為什麼她已經沒什麼印象?是不是這許多年來,她一直只關注著遠在天涯彼端的子新和葉希,所以疏忽了近在咫尺的女兒?
謝語清咬著下唇,緩緩道︰「我本來以為媽媽從小對我那麼不好,是因為討厭我,我幾乎已經那麼肯定了。但是看見媽媽你剛才的動怒,我才知道自己想錯了,大錯特錯!」
譚若悠的手不由自主地在身側握緊,低垂著眼楮沒有搭話。
「媽媽,也許你不會承認,但是我們兩個其實是很相像的︰都一樣習慣隱藏自己的心事,都很倔強,不肯認輸,自尊心很強,非常敏感,對傷害的反應也很激烈……剛才听你說話的時候,我問自己,如果是我遇到了你那樣的經歷,我會不會恨葉叔叔?答案是——不。我不恨他,比起恨來,我更想看見他幸福。看見他有著我所得不到的幸福時,便覺得自己也被救贖了。你也是這樣想的吧?對吧?」
「不,不是……」譚若悠猶在掙扎。
「我知道王媽媽因為不能生育,所以才領養葉希當孩子的。而你,自然更是早就知道了。你不想看見自己那麼愛的葉叔叔沒有孩子,而你又渴望他的孩子中能有你的影子,于是你就用了一個表面上看起來最卑鄙的手法,獲得了和他共有的孩子。然後你把兒子給了他,把女兒留給自己……」謝語清的眼中逐漸有了眼淚,「然後你開始從我身上尋找葉叔叔的影子,以及你少女時代的影子。促成你們後來在一起的最初原因是你們學業優異,你們兩人因優秀而彼此吸引,所以你也按那樣的標準來要求我,當你發現原來我做不到,跟你、葉叔叔相比,智力差了一大截時你就開始生氣,控制不住地想傷害我,再以傷害我而進一步傷害你自己。是這樣吧?媽媽,我沒有猜錯,這才是真正的事實,對嗎?」
「不對!」譚若悠尖聲反駁,「我是真的因為要報復所以才——」
她的話沒能說完。
因為謝語清已起身沖過去一把抱住她,緊緊地抱住了她,「媽媽……對不起,媽媽,對不起!請你原諒我……很長一段時間了,我一直在自暴自棄,我一定讓你很傷心,也很失望,對不起,對不起!媽媽,因為恨你而使我備受煎熬,那種感覺太難受了!我分明是愛你的啊,我那麼愛你,我那麼那麼愛你!雖然我從來都表現得更愛爸爸,雖然我一直都很怕你,但是請你相信我,其實我對你的愛絕對不會比爸爸少……正因為我太愛你,所
以我更加無法容忍心目中完美聖潔的母親形象轟然倒塌!媽媽,請你抱抱我,我愛你,我愛你啊,媽媽……」
譚若悠的手起先是僵直的,後來,慢慢地伸展開,反抱住她。
記憶中,自女兒自己學會走路後,她們就再沒有這樣親近過。這一個擁抱,竟然晚了十幾年。
謝語清將頭埋在她懷中,哭泣道︰「媽媽,我們和好好嗎?不再像刺蝟一樣彼此針鋒相對了,讓一切都重新開始好嗎?」
譚若悠望著窗外的天空,天空中一架飛機滑過,拖出長長的白色痕跡。蔚藍、潔白,兩相組合下賞心悅目得有點不可思議。
「傻孩子。」她模著她的頭,輕輕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