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漠,冷漠,從來都是這樣,從不曾有人憐惜過她,今天更要遭遇這樣非人的侮辱,她做錯了什麼?她究竟做錯了什麼?
乞丐仰頭大聲申吟,在他最最極樂的這一刻,她抓起磚頭一把砸在他頭上。乞丐萬萬沒料到她會在這個時候反抗,這一下傾盡了她平生最大的力氣,頓時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她一把推開他,挖出嘴里的布團,手上不停,顧不得自己衣衫破碎身體,繼續用磚狠狠地朝他砸下去,一下又一下,有鮮血和碎磚濺到臉上,瘋狂中帶著肆意的剽悍,大腦一片空白,只是紅著眼楮不停地重復這個動作,直到有人飛速靠近一把抱住她。
她習慣性地掙扎,那人緊緊抱住她道︰「是我,萃玉,是我!」
熟悉的聲音讓她停了下來,手指一松,被砸得只剩半塊的磚頭「啪」地落到地上。
來人低啞的聲音中有極度的痛苦︰「萃玉……萃玉……」
他的聲音在這樣靜謐的空間里,听起來虛無飄渺,仿佛不是真實的。
月光雪白,照得他的臉也一片空白,很長一段時間後,五官才慢慢地浮現出來——飛揚的雙眉、尖銳的眼楮、不羈的唇角,鋒芒畢露的一個他。
殷桑,是殷桑啊,是他。
可是,又不是記憶中的模樣了。
他眉眼深邃嘴唇輕顫,抱著她的兩只胳膊也在微微發抖,顯得很害怕,也很痛苦,反而比她這個受害者還要激動。
真奇怪,她剛才一直在哀求老天讓他出現,可他真的趕來時,她反而整個人都麻木了,只有怔怔地看著他,表情呆滯。
他的手臂一緊,嘶啞著聲音道︰「萃玉,說話!求你……」
自認識他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這麼低聲下氣地跟她說話……她勾起唇,忽然笑著問︰「你在害怕?」
殷桑整個人一震,臉上的表情變得更加惶恐。
「你怕什麼?你怕我會尋死?」她看著自己鮮血淋灕的腿,笑得越發詭異,「是啊,失了貞節,如果不是被人抓去浸豬寵,就只有一死了之。你是不是覺得我應該那樣?」
「萃玉——」他的聲音像受傷的野獸在申吟,听在耳里,竟奇異地消減了她的疼痛。原來當你痛苦時,惟一不痛苦的方法就是讓另一個人比你還痛苦。
于是她又道︰「你放心,我不會求死的。貞節算什麼?哪比得上性命重要。離開錢家時女乃女乃說我必定會後悔,我偏不!我烤焦了的魚,我自己吃下去;我選擇的路,我自己走下去;我盲目地抬舉自己,以為蒙我垂青對方必定受寵若驚,所以活該被人拋棄;我這麼晚還在這里等人,傻到無藥可救,所以遇到這個乞丐是我的報應……但是,這一切都休想要我後悔,我不會後悔的!我錢萃玉絕對不會後悔!炳!炳哈……」說著她瘋狂地大笑起來。
殷桑的眼中漸漸有了淚光。
她在那樣悲傷的凝視下收住笑容,呆呆地看了他好久,忽然搖了搖頭,低聲道︰「不……我不能……」
她抬起手,撫上殷桑的臉,無限淒涼地說︰「我怎麼能傷害你?我怎麼能以傷害自己來傷害你?你為什麼要來?你既然已經走了為什麼又要回來?我不要你看見我這樣,我不要你看見……」
殷桑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滴在她臉上,兩人的眼淚混在一起,誰比誰更痛苦?誰比誰更受煎熬?這一段孽緣,究竟是誰犯了錯誤,才走到這樣的地步?
他月兌下外衣,裹住她遍是傷痕的身體,抱著她走出深巷。
風聲呼嘯,天地一片冰寒,惟有他的身軀是溫暖的,有她一直以來渴望的溫暖。便是天荒地老也不過如此了,她一遍又一遍地想,也不過如此了……
「殷桑……」她低喚。
「我在。」他回答,「我在這里。」
「不要再丟下我好嗎?」
他沉默著,過了一會兒才道︰「除非我死,否則我絕不再離開你。」
她和他,問和答,都那麼小心翼翼。
于是她開始哭,哭著將頭靠在他的肩上,喃喃地道︰「我沒有退路了,我只剩下你,殷桑,我不是包袱……」
「你不是包袱。」他垂下頭,親吻她的額頭,虔誠而哀傷。
她幽幽地問︰「為什麼老天要這樣對我們?為什麼要讓我們受這麼多苦?」
殷桑一字一字地回答︰「因為它要我們更相愛。」
相愛……是啊,所有磨難只會令他們更加相愛,他原先的抗衡和掙扎在她這樣的遭遇下分崩離析。以悲劇為代價,換取他們珍愛彼此……只有這樣,只有這樣他才不會再排斥她拒絕她……
她把頭埋入他的懷中,再不說話。
長長的深巷走到盡頭,出口處,殷桑忽然停了下來。
她扭過頭,看見外面一圈弓箭手正蓄勢待發,弓箭手身後,是陰魂不散的六扇門捕快。越四爺騎在馬上,冷冷地道︰「殷桑,這次你別想再逃月兌!」
殷桑沉下臉,「不要逼我。」
「逼你?」越四爺囂張地大笑起來,「黃金眼的領頭大哥,江湖傳聞你是天下武功最高的三個人中的一個,依我看也不過如此,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什麼本事,敢和朝廷對著干!」說著做了個手勢,弓箭手立刻拉弓,將箭頭齊齊地對準二人。
殷桑垂下頭,溫柔地看著她道︰「閉上眼楮。」
她猶豫了一下,順從地閉起眼楮。幾乎是她一閉眼,那邊風聲便起,天族地轉間幾乎不知身在何處,只有耳旁淒厲的尖叫聲、騷亂聲、馬嘶聲……匯集成了一片。
沒多久工夫,一切又恢復寂然,她偷偷將眼楮睜開一線,看見一滴鮮血順著明晃晃的劍尖滑落,劍鋒如一泓清水,不留絲毫血跡。
再看過去,四下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尸體,風冷長街頓時變成了人間煉獄,憑添了多少亡魂?
靶受到懷中人兒的瑟縮,殷桑低下頭,「害不害怕?」
她搖了搖頭。
「我不能給他們逃生的機會,他們見過我的樣子,如果放了他們,我們今後將不得安寧。如果是以前,我會把這種追逐當做消遣和游戲,但是現在……」他看著她,柔聲地道,「我不能冒險。」
她的眼楮一亮,內心卻又掙扎,「其實……其實你不必如此的……」
殷桑凝視著她,緩緩地道︰「我不要你再受苦。萃玉,不會再受苦了。」
她情不自禁地又開始掉眼淚,「為了我而放棄,值得嗎?」
他糾正她︰「不是你,是你和我,我們。」
千言萬語都抵不過這句話,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絕望都在他這句話中煙消雲散。幸福就此在她面前款款降臨,她抱緊他,重復道︰「是的,我們,我和你,我們。」
就這樣,她成了他的妻,隱居于眉山之上。
「桑為木,你就叫木先生。」她笑吟吟地將一個木雕面具戴上他的臉,道,「而我,就是玉夫人。木先生和玉夫人,我們永遠不分離,好不好?」
木先生和玉夫人,我們永遠不分離。
殷桑,我們說好永遠相依不離不棄的,說好永不分離的我們,為什麼後來會變成那個樣子?你說老天之所以給我們磨難,讓我們受這麼多苦,是為了我們更加相愛。可是,再怎麼的相愛,也經受不了那樣的摧殘折磨啊!
神愛世人,可神為什麼不愛我們?與天相爭,不肯服輸又如何?還是爭不過它……
老天爺,我爭不過你!
我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