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黃昏,天邊晚霞似錦,彤雲層層疊布,看上去絢爛之極。
他仿佛听見一人問他︰「你能看出這是什麼嗎?」
然後一個答案自然而然地出現在腦海中︰「這是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鮑子深深地彎下腰,將頭埋入腿間。
「小姐,到了。」
一只手掀起車簾,無邊的黑暗世界頓時滋延出了光亮,滿目的綠竹,濃翠欲滴。
她覺得自己像是借了某個軀殼,然後去重復一些故事,在那故事中,名叫錢萃玉的少女正青春無敵,眉梢眼角盡是逼人的驕傲——
「小姐,到了。」臨淵、羨魚兩侍婢先跳下車,然後轉回身來扶小姐。
錢萃玉打量著車外的景色,只見一間茅屋掩映在翠竹之中,很干淨,卻也很簡陋,「就是這嗎?」
「是啊,小六他們找了三天,才打探到他目前在此落腳。」
錢萃工走下車道︰「你們在這等我,我自己去就行了。」
她走到茅屋前,窗子大開著,里面並無人影。奇怪,那人去哪了?
屋後依稀傳來水流聲,繞過茅屋向前走了兩三丈後,豁然開朗,只見一潭湖水幽幽,她要找的人正坐在潭邊巨石上垂釣。
明艷的陽光柔柔地照在他身上,將他的眉發都染成金色。錢萃玉望著他的側影,忽然發現原來這個落魄書生竟生得這般俊美,微風輕拂著他的衣衫,溫靜如玉。
這時水面浮標忽動,殷桑眼楮一亮,立馬收竿,釣起一尾半尺來長的大魚。
「看來今天運氣不錯。你真是有口福。」他說著,回過身來,竟是絲毫不意外她怎會在此出現,「會不會烤魚?」
「呃?’
「想試試嗎?」他的聲音充滿誘惑,于是她挑了挑眉毛道︰「好。」
一盞茶工夫後,一堆篝火冉冉生起,她按他的指引翻轉魚串,火苗舌忝食著魚身,不久就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做得不錯。」
「那是當然。」錢萃玉驕傲地昂著頭,答完後才驚覺——自己這是怎麼了?居然會乖乖地听命于一個曾令她在眾目睽睽下認輸丟臉的家伙!那麼一分神,鼻間就聞到了一股焦味,低頭一看,呀,糟了,魚烤焦了!
她忙不迭地跳起來,手中的樹枝上,烏黑的魚身像在嘲笑她之前把話說得太滿,扭頭看他,只見殷桑臉上似笑非笑。
她懊惱地咬咬唇,將烤焦的魚肉撕下一塊放入口中,皺眉,然後吞下,然後再撕一塊,吞下。
殷桑頗感興趣地看著這一幕,等她把整條魚都吃完了才悠然地道︰「其實你可以扔掉不吃。」
她沉著臉道︰「我從不逃避過錯,是我的錯,就由我承擔後果。」
殷桑的眼楮亮了起來,但聲音還是懶洋洋的,「扔掉一條烤焦的魚並不是什麼損失。」
「我吃掉它,是為了讓自己記得下次不再犯同樣的錯誤。」
殷桑目光閃動著道︰「如果那個錯誤的後果太嚴重,你根本承擔不起呢?」
她一愕,「比如?」
「比如,你的出生是一場錯誤,你的存活更是以無數人的生命為代價,你背負著一個天大的使命卻根本沒有希望實現,你最好的朋友背叛了你——」殷桑望著她,緩緩地道,「這樣的錯誤,你還認為自己承擔得起嗎?」
錢萃玉凝注著自己的手,須臾,一笑道︰「首先,我的出生不是錯誤,盡避我在家里算是個可有可無的人,盡避我的女乃女乃並不怎麼喜歡我,但是,我也絕對不會因此認命,承認自己是個錯誤,不該生到這個世界上來。其次,我的存活雖然不是以別人一的生命為代價,卻也凝結了很多人的辛苦和付出,他們教我穿衣,教我認字,一點點地把我養大,那豈非也是一種代價?我沒有背負什麼使命,但不代表我就沒有實現不了的理想,表面上再怎麼風光無限,私下里又何嘗不是磕磕撞撞了最後……」她忽然停住了口。
殷桑忍不住追問道︰「最後怎樣?」
錢萃玉盯著他,一字一字道︰「我沒有朋友。連被朋友背叛的機會都沒有。」
水聲流淌,風過竹林枝葉輕嘯,火堆中的枯枝「 啪啪」地燃燒著,天地驟然而靜。
不知過了多久,殷桑忽然喃喃地道︰「客來傷寂寞,我念遺煩鄙……」
錢萃玉一驚,剛待開口,卻听他道︰「瞧我這個主人,竟忘了詢問客人的來意。」
「我……」錢萃玉未語臉先紅了。
殷桑頓覺有些奇怪。初見這位錢二小姐,是在紅樓,她在侍婢的簇擁下走下樓來,一雙眼楮墨般深黑,他當時便心中一悸——這樣一雙眼楮!她眉間的傲氣和唇邊的堅毅跟這雙眼楮一比,都盡成了陪襯。那分明是造物主用最精致的寶石雕琢出的最尖銳璀璨的稜角,幽幽寂寂,冷冷然然。而今,這雙眼楮卻流轉出了靦腆羞澀之色,尖銳、冷漠和驕傲通通都不見了,有一剎那,他幾乎認為她是來跟他示愛的。
很有趣,這位大小姐究竟想干嗎?他干脆抱臂欣賞她的這種異常神態,靜靜地等她把話說下去。
錢萃玉站了一會兒,返身就走。呀?難道她打算放棄了?剛這麼想著,就見她拿著個布包走了回來,雙手微顫地送到他面前,「我……我想請你幫我看看這個。」
殷桑好奇地打開包在外面的綢緞,發現里面竟是一疊手稿,紙上的字體秀麗優雅,寫得工工整整,一絲不苟。
他再抬眼看她,發現她低垂著頭,耳根處一片通紅,好一副虛心求教的模樣。這位錢二小姐,一旦書痴起來,就跟換了個人似的,還真是……可愛呢!
興許是注視的時間久了點兒,錢萃玉左等右等不見他說話,便抬起頭來,見他看的不是手稿而是自己,當下惱了,「不願意就算了!」說完便去抽他手里的書稿。
殷桑順勢輕輕按住她的手道︰「等等,我沒說不願意。」
錢萃玉呆了一下,忙不迭地縮回手。殷桑笑了笑,在岩石上盤膝坐下,翻到第二頁,上面用朱砂寫著「玉石案」三個字,下有引子——
「拚醉深緣淺,怎堪比目辭?」
他沒什麼表情,翻到了第三頁。如此一個坐在地上看,一個站在旁邊等,看的人很認真,等的人卻忐忑不安,目光飄來飄去,就是不敢去看他
文稿雖厚,字卻不太多,因此只花了半炷香時間便已讀完,殷桑翻回首頁,這次讀得更快,一目十行地看了第二遍,然後沉默不語。
錢萃玉終于回眸看他,很緊張地問︰「如何?」
殷桑將文稿交還給她,拍拍衣袍站了起來,「《鳳凰台》是你寫的?」
錢萃玉微微驚訝,「你怎麼知道?」有關于此還是秘密,除了極個別幾個人外,其他人都不知曉。那部書自發售後更是褒貶不一,好者捧之上天,壞者貶之到底。這個殷桑,他怎麼會知道?
在她發怔的時候,殷桑走到了潭邊,自地上拾起幾顆石子丟出去,緩緩地道︰「《鳳凰台》是部好書。」
得到他的首肯,錢萃玉眼楮一亮,唇邊泛起笑容,正要謙虛幾句,孰料他接下去又道︰「如果沒有《鳳凰台》,《玉石案》可爭一時風采。」
錢萃玉不解地道︰「何意?」
殷桑轉身面向她道︰「有了《鳳凰台》,《玉石案》毫無意義。你只是在重復,重復原來的故事、原來的思想和原來的文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