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寶兒也是微微一愕,沒想到竟真讓她讀到一篇好文,這時一聲音從樓上帳內清晰清越清雅清冷地傳了下來︰「先生得天地秀氣耶?不然,何異于常之人耶?或曰,太白之精下降,故字太白,故賀監號為謫仙,不其然乎?故為詩格高旨遠,若在天上物外,神仙會集,雲行鶴駕,想見飄然之狀,視塵中屑屑米粒,蟲睫紛擾,菌蠢羈絆蹂躪之比。」
眾人聞聲不禁仰頭,這聲音他們並不陌生,正是此次文試的女主錢萃玉所發,只听她背完那段話後,頓了一頓,又道︰「詞出《翰林學士李公墓碑》,作者裴敬。」
底下嘩然,原來是個抄襲的!真虧那人敢抄,誰不知道錢萃玉學富五車,博文強記,想在她面前蒙混過關,根本絕無可能。
錢寶兒拿著手中厚厚一疊書稿,也是不甚唏噓。這次說是紅樓以文會友,其實是二姐在替自己挑選夫婿,但來的都是這些草包,真真令人氣惱。當下把稿件交還婢女,搖頭嘆道︰「難道天下才子都死光了?盡是些沽名釣譽庸俗無能之輩,可笑男子多俗物,竟教女子盡風流!」
「你了不起,你怎麼不寫篇來看看?站著說話不怕腰疼!」
「兄台此言差矣,區區三人之作怎能代表天下書生?你且看看我寫的詩作……」
「不錯不錯,閣下敢如此口出狂語,想必學識見解都是過于常人的,那麼就露手讓我等開開眼界,也好跟你學習學習……」
一時間,錢寶兒成了眾矢之的,文人們圍著她滔滔不絕,怒罵嘲諷勸解仗言者皆而有之。她倒好,直直地站著任他們說,一雙眼楮東游西晃的,在大廳中轉來轉去。
忽然間,她的眼楮睜大了。
只見西首的角落里,在眾人都義憤填膺地為天下才子討個嘴上公道時,一人卻趴在矮幾上呼呼大睡。
居然有人會在這種場面這種地方這種時間里睡覺……錢寶兒勾動手指,臨淵立刻趨身上前。
「那家伙,什麼來歷?」
臨淵順著她的視線看了一眼,扁嘴道︰「他呀。他來了六天了,就在這混吃混喝的,也不跟人說話,每天倒有稿子交上去,不過二小姐那沒什麼反應,想來也是個碌碌之輩。」
混吃混喝?很有趣嘛……錢寶兒眯了眯眼楮,轉身道︰「羨魚,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馬上就到戌時了。」
「那你們還在等什麼,錢二小姐要回府了,各位才子可以回去了,明兒個再來。」說著,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徑自上樓掀了紅帳,嘿嘿笑道︰「二小姐,我的女神,我來接你回家了——」
錢萃玉听到樓下傳來的風言風語,微微皺眉。
錢寶兒察言觀色道︰「姐姐也不需要不高興,這幫蠢才如果連我是男是女都看不出的話,又如何指望他們高明到哪去?」
錢萃玉百思不得其解,「是天下的才子們都恃才傲物,不肯屈膝來此做這浮華之爭,還是我真的要求太高?」
錢寶兒揚了揚眉道︰「姐姐,你覺得我如何?」
「你?」
「我也算是百里挑一,哦不,是萬里挑一的聰明人了吧?」錢寶兒贊美起自己來時從不臉紅,搖搖手中的折扇道,「可你若讓我寫這種文縐縐的東西,我也未必能寫好。所以,單以文章論人,是很不可取的。」
錢萃玉微一咬唇,忽地站起身來將桌上的書卷盡數拂落在地,然後甩袖下樓。錢寶兒對二姐的乖僻行徑早已見怪不怪,吐吐舌頭跟了下去。
但見樓下人已散得差不多了,角落里的那個書生伸個懶腰,堪堪睡醒,也正要起身離開時,錢寶兒一個縱身,輕飄飄地自樓梯上一躍而下,落到他的面前,手中折扇更是「啪」的一聲展開,直往他面門前拍落。
這一招出其不備,又迅捷之極,本是避無可避的,誰料那書生很隨意地朝右踏出一步,看似無心,卻避得恰到好處。
錢寶兒的眼楮亮了起來,笑道︰「原來還是位高手,再來!」折扇改拍為點,認穴又快又準,但她快,那人卻比她更快,也沒見他如何閃躲,但偏偏每招都落了空,最後他伸出二指在她手腕上輕輕一彈,錢寶兒大叫一聲,向後跳了好幾步,再站定時,臉上笑嘻嘻的表情已經沒有了,留下的只有震撼和驚訝。
錢萃玉在樓梯處靜靜地看著這一幕,瞳仁的顏色逐漸由淺轉濃。
書生面無表情地轉身就要離開,錢寶兒柳眉微軒剛要攔阻,錢萃玉開口道︰「寶兒。」
這一聲喚住了兩個人。
書生止步,忽地扭頭,一雙眼楮燦若流星,看得在場幾人都是一愣——先前怎未發覺,此人竟是如此氣勢迫人!
錢萃玉扶著樓梯扶手悠悠而下,聲音不高不低,卻正好讓大家都能听得到︰「這里是以文會友,不是以武會友,不要搞錯地方。」
「是,二小姐說什麼就是什麼!」錢寶兒滿不在乎地眨眨眼楮,沖那書生道,「不過,這位兄台你確定你沒搞錯地方?一直以來只听說有露巧藏拙的,你倒好,揚短避長,放著這麼好的武功不用,跑這來比文?」
書生揚著眉道︰「誰說我是來這比文的?」
「那你來這干嗎?」
「睡覺。」
錢寶兒一听,樂了,「你哪不好睡,偏偏跑這來睡覺?」
書生拍拍身上的舊衣,聲音無限感慨︰「我身無分文,即無錢買米又無錢住店,正逢此處提供糕點軟座,聊勝于無。」
臨淵、羨魚兩個侍婢頓時心中暗叫糟糕,這不擺明了心存蔑視嗎?只怕二小姐那兒要發火。果然,再回頭看,錢萃玉的臉已經陰沉得不行了。只听她冷冷地道︰「請問閣下尊姓大名?」
臨淵小聲道︰「他叫殷桑。」每日都是由她登記來客名單,自是曉得他的名字。
「殷桑是嗎?」錢萃玉略作思索,唇邊的冷笑更濃,「你第一日交的是首《無聊詩》︰‘無聊復無聊,無聊何其多。紅樓比才子,韶華擲蹉跎。’第二日換做了《無趣詩》,第三日是《無畏詩》,第四日是《無心詩》,第五日是《無奈詩》,我沒記錯吧?」
書生目光閃爍,笑了笑道︰「不錯。人道錢二小姐過目不忘記憶超凡,果然如此。沒想到區區幾首不入流的打油詩你竟也能記得如此清楚,並且順序一日不差,佩服佩服。」
「今天又是什麼?無賴、無愧、無故還是無意?」錢萃玉伸手,身後兩侍婢立刻從大堆文稿中好一番搗騰,才找出這位殷桑老兄今天所交的稿子。
上面只寫了一句話︰哭怒哀悲皆不可。
錢萃玉只看了一眼,便將那張紙撕了個粉碎,怒聲道︰「你竟敢如此諷刺我!」
臨淵推推羨魚,「什麼意思?」
羨魚搖了搖頭,也是一頭霧水,不知那句話怎的就惹火了二小姐。
于是臨淵便求助于三小姐,錢寶兒湊到她耳邊低聲道︰「哭怒哀悲,所差一個笑字。其他皆不可,說明剩下的那樣就可以。」
臨淵驚叫出聲︰「那不就是‘可笑’嗎?」
錢寶兒嘆了口氣道︰「好一個哭怒哀悲皆不可,二姐這回氣得夠嗆,看這狂妄書生如何收場。」
狂妄書生什麼都沒說,只是靜靜地看著錢萃玉,不知為何,在他深如海水般的目光下,錢萃玉竟無來由地覺得一陣心慌。
可惡!這個人,竟然敢如此諷刺她!實在可惡!
當即轉身,走至最近的那張桌前提筆刷刷刷寫了幾行字,然後將筆一扔,以眼睨他,大有示威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