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子回過頭,看見盡忠職守在他身後的柳葉,模模鼻子苦笑著道︰「沒辦法,我總有點兒自作多情。」
柳葉也望著她離去的方向,悠悠地道︰「不管怎麼說,這個女人……很令人吃驚。」
沒多久,木先生便去而復返,人還未到,香氣先至。
好香!鮑子與柳葉對望一眼,頓覺食欲大動。看來這個女人不但棋下得好,菜也做得好。
木先生將兩菜一湯擺上桌,柳葉推公子過來,兩人的視線在看到桌上的豆瓣魚和蒜爆兔肉後都怔住了。
見二人面色有異,木先生挑了挑眉毛道︰「怎麼了?」
柳葉沉聲道︰「公子從不吃蒜,也不能吃辣,吃辣的就會吐。」
木先生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像听到什麼天大的噩耗一般。
鮑子瞥了柳葉一眼,有點兒責怪他嘴太快的意思,連忙提筷道︰「沒關系,吃一點兒不礙事的。」他的筷子還沒伸到盤邊,木先生突然將桌上的菜和湯拂落于地,只听一陣 啷啷,碎片殘羹砸了一地。
鮑子怔住,柳葉也怔住——沒料到她的脾氣竟是這麼大。
木先生望著公子,眼神很古怪,非常非常幽怨,也非常非常的淒涼。
鮑子心中一緊,急忙道︰「木先生,我不是故意的……」
柳葉嘆道︰「雖然公子不吃蒜和辣子,但我是吃的,就這麼倒了,真是可惜。這些菜看上去很好吃的樣子。」
木先生站了好一會兒,才深吸口氣,再面對他時已恢復了鎮定,「那你現在喜歡吃什麼?」
鮑子留意到她話里的現在二字,心中閃過一絲疑慮,他沉吟片刻,抬起頭道︰「剛才拂了木先生的美意,現在容我表示一點兒歉意如何?」
「什麼意思?」木先生還沒明白,柳葉卻是頓時反應過來,露出驚詫的表情望向公子。
鮑子微微一笑,「這次,就由我下廚以謝你們陪我至深夜吧。」
他要下廚?!
這會兒,輪到木先生不敢置信。
「其實不只女人,有些男人也會做菜的。」公子推著輪椅轉身離去,柳葉立刻寸步不離地跟著他。
長廊幽靜,有風輕吹,月光透過窗欞映上木先生的眼楮,竟有幾分濕潤。她忽然身子一震,捂住嘴巴,幾縷血絲沿著指縫滴落,待胸口痛潮稍稍平息,她攤開自己的手,手上淤血已漸成黑色。
還是……不行嗎?只這麼幾天,或幾個月,都堅持不了嗎?
不,不信!木先生抬頭望天,一字一字沉著聲道︰「我不信,我不信我會輸給你!老天,你要我死,我偏不死,我好不容易等到這個機會,若在這個時候輸了,我死不瞑目!」
是的,她等這個機會太久了。
等了足足六年。
華蓋輕車在朱門前緩緩而停,趕車人一個縱身,輕巧地站在守門人面前,手伸入懷,拿出一張帖子道︰「舞柳城大公子葉慕楓特來拜訪。」
門前侍衛連忙退開,恭迎馬車入內,但見那四匹白馬訓練有素,乖乖跟著引路人往前,到得前廳門前時,也不需人吆喝,便自行停下。
彼宇成笑著快步迎出來道︰「總算是到了,再遲幾天,菊花可就要謝了!」
車門開啟,兩童子扶著一個白衣男子慢慢走下來,他面色蒼白,還在輕輕地咳嗽,但精神看起來卻還不錯,尤其一雙眼楮,烏黑剔透,充滿了睿智之色。
此人便是赫赫有名的病鮑子葉慕楓,在他十歲時,大夫們斷定他活不過十五;在他十五歲時,大夫們斷定他活不過二十;可他現在已近三十了,還依舊不屈不撓地活著,生命力之頑強,成就了江湖中的另一則傳奇。
「有無雙公子與顧公子兩位相邀,我怎敢不來?」葉慕楓輕輕地笑著,由兩個童子扶入前廳。
彼宇成高興地道︰「那可更好了,秋風初起,四腮鱸魚和蓴菜正是肥美,再配上公子的手藝,可就是天下極品了!」「公子天資聰慧,做什麼都出色。」
彼宇成听到這話後垮下了臉,嘆道︰「是啊,我本還想人無完人,他起碼不會吹簫,誰知他前天首次踫簫,便吹了一曲《鳳凰台上憶吹簫》,你說可不可氣?有人為學一技之長而耗盡寒暑,有人卻天賦異能不學自通。」
葉慕楓驚訝地道︰「公子會吹簫?」
「想不到吧?」顧宇成苦笑著,「還是那個木先生唆使的……」
「呀,你們請到了木先生?」
「說起這個,我還正有事問你,你又是如何得知那個什麼木先生的醫術高明的?」
葉慕楓道︰「說來也是奇遇,六年前我路過眉山時舊疾發作,生命垂危,沒想到山上竟隱居著這麼一位世外高人,蒙他援手,才保住此命。但他性格怪異,我後來差人送了很多謝禮過去,都被他拒之門外。听聞顧大小姐得了怪病時,便第一個想起了他。」
彼宇成皺著眉,喃喃地道︰「還真是看不出來……這女人看上去行事作風處處透著詭異,說她有那樣的慈悲心腸,真是叫人不信哪……」
葉慕楓挑起眉道︰「什麼?女人?」
「木先生不是個女人嗎?你說一個女人好端端的起這種名字,不是詭異是什麼?」
葉慕楓無比震驚地望著他,道︰「可是——木先生不是女人啊!」
「什麼?你確定?」顧宇成一下子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葉慕楓長吁口氣,堅定地回答道︰「木先生之所以名為木先生,是因為他臉上戴著一個木制面具。雖然我沒看見他的臉,但他的身形他的手他的聲音,都分明是個男人,而且如果我沒猜錯,他還是個一等一的絕世高手。」
彼宇成的眉頭慢慢鎖了起來,過了許久,陰森森地道︰「那麼看來,我們很有必要請這位‘木先生’來談一談。」
霞光映入水中,泛起瀲灩一片,折回紙上,明明晃晃。
鮑子望著紙上的字,贊嘆道︰「我一直以為你字跡如刀,沒想到你還能書寫衛夫人的簪花小楷。」
木先生輕勾唇角,手起筆落,又是截然不同的一種字體。
「米南宮的蜀素貼。」公子道。
木先生目光靈動,又寫了一行。
「歐陽詢的九成宮。」
木先生索性性起,她每寫一種,公子便報出其名來歷,一個寫一個說,竟是絲毫不差。最後,木先生唇邊含笑,輕輕書下「采桑子」三字。公子愣愣地望著它,過了許久才長嘆一聲道︰「這是我的字。如果不是親眼見你寫出來,我還以為就是我寫的。」
木先生手提毛筆偏頭睨他。這麼多日來,公子還是第一次見她如此和顏悅色,不知為何,心中微微一動,「真是難以置信,我請回的不僅是位神醫,還是位才女。」
「你不覺得我是在成心賣弄嗎?」
「你若成心賣弄,又豈會至今依舊默默無聞?」
「也許,那是我不屑和你一樣沽名釣譽。」木先生雖是這樣說,但語氣分明是在打趣。
鮑子聞言不禁苦笑,「我得罪過你?為何你一再如此相貶?」
木先生望著他,忽然正色地問︰「公子,你快樂嗎?」
鮑子微怔了一下,沒有回答。木先生緊盯著他,一雙秋瞳深不見底,「你喜歡現在這樣的生活嗎?」
「你的話中別有深意,我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