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珍愛你的生命嗎?」神父忽然這樣問。
她轉過頭去,有些不解。神父笑了笑,溫和地重復︰「你愛自己的生命嗎?」
當然,她最愛的就是生命,所以那麼難熬的歲月都咬著牙熬過來了,換了其他任何人遇到她那樣的遭遇都不見得能比她做得更好。
看她點頭,神父笑著舒了口氣,仰望藍天,輕柔地說︰「生命的確值得珍愛,但是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它值得人們珍愛呢?」
她睜大了眼楮。
「因為它美好,所以人們熱愛它。」神父收回視線,溫潤地落在她臉上,「它帶給你幸福,讓你快樂,讓你感受一切美好的事物,比如這陽光,這草地,這孩子的笑臉……但是,如果你永遠只感受到自己的痛苦、孤獨、寂寞、傷害,我不認為這樣的生命有什麼延續下去的價值,不值得依戀不舍。」
他是在開導她要樂觀向上嗎?程沉的手握緊,又松開,又握緊,周而復始。忽然間,神父的手伸了過來,輕輕地包攏了她的,說︰「告訴我孩子,你感覺到了什麼?」
她張了張唇,神父說︰「是溫暖,對不對?」
她點頭。
「這種感覺讓你覺得舒服嗎?」
她又點了點頭。
「那如果我的手冰冷,你還會有舒服的感覺嗎?」
她搖頭。
「不錯,同樣是手,冰冷的手會讓人感覺不適,而溫暖的手卻會帶給人愉悅。」神父說著模了模她的頭發,「就像我們的生命一樣,輕松的積極的豁達的生命令人充滿生機快樂安然,而沉重的悲傷的孤獨的生命則讓人沉淪自傷難過。你珍愛你的生命,就應該讓它最大可能地實現它的價值和意義,這樣才是真正地愛它,而不是逼迫自己背著包袱活下去。那種堅持是殘酷的,也是虛無的。」
可是……可是……
想要辯解些什麼,思維卻一片混亂,十六年來,第一次有人對她說這些話,從來沒有人教過她這個。
她也渴望能快樂啊,能幸福啊,但是,真的可以做到嗎?
仿佛看出她內心的掙扎,神父堅定又不失溫和地說︰「可以的,你連那樣的打擊都勇敢挺過來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會比它更艱難。只要你願意讓自己幸福,你就一定能夠幸福。」
大樓上的鐘聲忽然響起,一、二、三……七、八、九,整整九下,默未傾的手術時間到了!
她深深地望了神父一眼,站起來飛快地向大樓走去。是的,那樣的磨難她都克服下來了,不會再有什麼難得了她,承認自己過去的偏激和改善與家人們的關系去爭取以後的幸福,她可以做到的,一定一定可以做到的!
默未傾,你等等我,我有話要對你說!
文萊神父望著她的背影,露出了欣慰之色。
一個人慢慢走到他身邊,目光同樣望著匆匆離去的程沉,長長地吁出一口氣說︰「謝謝你了,文萊。」
文萊神父回過頭,對上一雙和程沉一模一樣的黑眼楮,笑了笑,「這是我應該做的,伯爵。」
此人正是Werran伯爵,他望著大樓上的時鐘,緩緩說道︰「現在,只剩下最後一步,如果默的手術順利成功的話,這個結了十年的結終于可以解開了。」
「上帝會保佑他的。」神父在胸前劃了個十字。
兩人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中。
程沉跑到一樓的手術室時,護士們正好推著默未傾進門,她沖過去,兩旁的護土連忙攔住她,「對不起,小姐,你不能進去。」
她拼命掙扎,掙月兌護士小姐的阻攔,硬是抓住了默未傾的一只手,伸出食指在他手心上劃︰「你要堅持……」
字還沒寫完,手術車就推了進去,海倫小姐走過來將她拉開。
兩扇門慢慢地在她面前關上,她突然叫了出來「默未傾,你要好起來!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門「啪」地關緊,將他完全遮擋。
站在門外的海倫小姐震驚地看著她,手指伸出來不停地顫抖,「你你你……」
她詫異地看向海倫,為什麼她的反應這麼古怪?
「你會說話了!你能出聲了!」
啊?程沉頓時也被自己嚇住了,她睜大眼楮不敢置信地望著手術室的門,雙手輕輕撫模著喉嚨——她能說話了?她真的可以發出聲音了?
「來,美杜莎小姐,不要緊張,放輕松,再試試看。」經驗豐富的海倫慢慢地引導她。
她張著嘴巴,發出一聲不連貫的「啊」,雖然聲音嘶啞低沉,不復剛才喊那句話時的清脆悠長,但是真的可以出聲了啊……上帝奪走她的聲音十年,又慷慨地還給了她。
「美杜莎小姐,恭喜你!」海倫高興地抱著她旋轉了一圈。
她的眼楮忽然開始濕潤,艱難地嘗試說話︰「謝……謝……你……海倫……小姐。」
「真好,美杜莎小姐,真好!真是太棒了!」海倫小姐給了她一個大大的吻。
程沉將頭藏到了她懷中,她恢復聲音了,她不再是個啞巴了……她說出了最重要的那句話……她愛他,她不恨他,她是愛他的啊!
否則,她為什麼會那麼在乎他?為什麼會在意他對她的漠視,他對她的傷害,他對她所做的一切……
恨與愛之間,不過一線的距離。
在這長達十年的累積中,已模糊了界限,早已分不出了。
請你,一定要好起來。
一定,一定要好起來。
意識自灰茫茫一片中慢慢鮮活起來,染出紅的花綠的草巍倫的屋宇。
他看見十年前的一切,如被調整過的電影,重新以一種精致緩慢的方式回放——
潔白華麗的橡木大門被輕輕推開,身穿黑色長裙的伍德夫人向在嬉鬧中的孩子們介紹︰「露莎碧小姐,這是美杜莎小姐,從今天開始,她和你一起生活。」
他抬起眼楮,看見那個站在伍德夫人身邊的少女,安靜的表情,低垂的眼楮。當她向這邊看過來時,明眸溢彩,清潤流光,仿佛整個人都鮮活了起來。
美杜莎……
那個樣子的她,是最最初始的模樣,美麗還未遭到雅典娜的嫉妒,干淨樸素,沒有蛇形長發。
「孩子們,你們還不過來歡迎她嗎?」
嬌縱的露莎碧憤怒離去,孩子們過去擁抱新來的成員,她烏黑的眼楮看了他一眼,讓他有種被看透了的心虛感。于是合上書本上樓,再看下去,他不能肯定自己是否會就此石化。
她在莊園里安靜地存在,受到排擠和冷落,也從來沒有露出過委屈的模樣。有時候他在書房的窗子里,可以看見她坐在花園的紫藤樹下,手上翻閱著畫冊,像最最恬靜乖巧的孩子。
然而,他知道她不是。
沉默只是因為沒什麼話可說,不叫委屈只是因為她看不起那些人,在她心中,有著超越那個年紀的驕傲和堅強,她獨處在她的世界里,尊貴一如女王。
于是他終于知道,為什麼雅典娜會懲罰美社莎,不是因為她太過美麗,而是因為她的不尊敬,當別人都溫順地臣服女神足下時,只有她,敢涼涼地看她一眼,轉過身去。
以她的智慧不可能不知道,只要她表示友好,討討露莎碧的歡心,就能得到很好的對待。露莎碧雖然嬌縱,但並不狠毒,從某種角度來說,她是那個永遠長不大的小泵娘。
只要她肯哄哄她,逗她笑,她的生活會變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