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九年前,也是這樣一番場景,但那次,她幸運地躲過了,沒有見識到這一幕真正刻骨銘心的慘絕人寰。然而這次,她躲不掉。皮包里的手機響了好幾次後,再次頑固地響起來,多拉A夢的手機鈴聲本是她最喜歡的樂曲,但此刻听來,也變成了諷刺與煩躁。她將手機拿出來,狠狠地往地上摔去。
機身在大理石地板上滑出長長的軌跡,最後停在一雙腳邊。
那雙腳停了好一會兒,最後伸出一只手撿起了幾經摔踫終于壽終正寢了的碎裂手機,再慢慢地走過來。
樸允兒怔怔地看著這雙腳,一種混飩將思緒層層包繞,使她一時間反應不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那人停在她面前,樸允兒覺得他的風衣下擺有些折皺,他下一步該會是把手機遞還給她了吧?
然而沒想到的是,那人慢慢地伸出雙臂,將她摟人懷中——
1998年的夏天,7月7日,早上,撞開的大門帶來燦爛的陽光,她的叔叔站在陽光中,周身如鍍黃金、他向她沖過來抱住她,身體顫抖,雙臂用力,緊張不安。
樸允兒于此刻想起五年前的那個擁抱,覺得影像在慢慢疊加,交融,成為一體。
不可能!怎麼會有這種熟悉的感覺?安然地在那人懷中仿若宿命!
「放開——」她開始掙扎,一抬頭間,卻撞上一雙幽黑的眼眸,彌漫著無邊無際的溫柔和憂傷。
1995年冬天,黃昏,她從夢里醒來,大叫著不要寫方程式,也是這麼一雙眼楮柔柔地看著她,然而那時候,那雙眼楮里有著絲絲笑意。
意識因為極度震撼,反而一片空白。她張大著嘴巴,直直地看著摟著她的那個人,覺得灼燙依然,卻已開始點點侵蝕她冰冷的心髒。
「允兒。」那人叫她的名字,他有著朗朗的聲線,他正在溫潤地吐字︰「允兒,是我。」
1996年初夏,父母的遇難令她一直困頓在噩夢之中驚懼不寧,昏黃的燈光撕破暗夜,裴俊走到她的床前,慢慢地、執著地、溫柔地說;「允兒,是我……是叔叔。」
樸允兒咬了咬下唇,唇上傳來刺痛感,她清醒著,這不是夢境,可是眼前的人,眼前的這個穿著米色風衣的高個子男人,怎麼會……怎麼會,…••
來人的手摩擦著她的眼角,想擦干她的眼淚,然而結果卻是眼淚洶涌而下,越流越多。
他輕輕一嘆,按住她的後腦勺,將她更帶近自己,然後拉著她慢慢站起來。
她的個子剛好夠及將腦袋靠在他的肩上。
「我要繼續長高,長到足夠把頭靠在你的肩膀上為止。」
少女時代的願望,成為真實的現狀,是他!是他!
可是,不敢相信,「裴……俊……是你嗎?」直到出了聲,樸允兒才知道她的嗓子已經完全沙啞。
裴俊捧著她的臉,深深地、深深地凝視,
「是」
「可是……你不是……」
「我沒有趕上那班飛機,坐下一班回來的。」淡淡的一句話說出來,卻也包含了許多的觸目驚心以及暗自慶幸。
樸允兒反手將他緊緊抱住,將臉貼著他的脖子,感覺到他身體上傳來的溫暖,這種體溫讓她安心,
「謝謝上帝……謝謝上帝……你沒有死,你真的真的沒有死!’
「對不起,嚇壞了你。我到家時,正趕上程姐匆匆從里面出來,見到我時滿臉恐慌,讓我覺得奇怪。我從她口中得知了飛機失事和你等在紅葉廣場的消息,我打電話給你,但一直沒有人接,我開車到紅葉廣場,怎麼也找不到你,于是我又來了這里……對不起,對不起……」裴俊的呼吸吐在她的臉上,她忽然覺得,這世界上再沒有比呼吸更珍貴的東西。
「不要道歉,你還活著,這就夠了。」她忍不住再抱緊他,然而怎麼緊都還嫌不夠,「謝謝上帝,謝謝上帝!裴俊,如果你死了,如果你真的死了,我會哭死。」
裴俊放開她,讓彼此間空出一段距離可以互相對視,然而這種對視卻讓兩人都覺得心悸。
沒有經歷過生離死別的人,永遠不會明白這種心悸。
「允兒,你知道嗎?是你救了我。」他牽了她的手,開始往回走。
樸允兒搖頭,「不是,是我害得你,我昨天叫你去死,所以老天懲罰我,懲罰我的小心眼和壞脾氣。
「不是。執意回來的人是我,飛機出事是意外,但是讓我延誤時間錯過那班飛機的人卻真的是你。
樸允兒迷惑不解。
裴俊打開車門,扶著她坐好,然後自另一邊進人,關上門,將寒流與喧雜一起關到外邊。
他從車後座拿了一樣東西遞給她,「就是這個,讓我耽誤了時間而死里逃生。
一個盒子,甚至沒來得及包裝,接人手中,沉甸甸的。
剎那間,樸允兒仿佛猜到盒中的東西是什麼了,她驚愕地抬頭,臉上流轉著動容。
裴俊微微一笑,「不打開嗎?」
「是杯子,對不對?」她輕輕開口,因慎重而小心翼翼。
裴俊的目光閃爍了∼下,答道︰「是。
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浮了起來,樸允兒連忙眨眨眼楮,將感動與震撼∼同收斂。她伸手打開盒蓋,柔女敕鮮艷的黃色,鵝造型的陶瓷杯擦亮了她的眼楮。
「我快上飛機時才想起還沒有給你買杯子,于是我連忙到機場的地下商場去轉了一圈,意外地發現居然有這麼一個杯子出售,售貨員在給我找錢時意外地弄傷了手,好一陣子混亂,等局面終于平靜下來時,我才發現已經超出了時間,我飛快地回到登機處,飛機已經起飛了。工作人員再三對我道歉,並安排我坐一個小時後的另一班機回來,沒想到,就是這麼一個小小的意外,救了我∼命。」
樸允兒目不轉楮地盯著那個杯子,她捧在手里慢慢地旋轉,口中哺哺︰「金鵝……金鵝……」
「因為你最喜歡那個童話故事,所以我想,你應該會喜歡這種造型。」
「我喜歡的不是童話故事,而是你。」
話出了口,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然而已經收之不及,樸允兒怔住,有些失措地看了裴俊一眼,臉上浮起尷尬的紅潮。
然而裴俊看著她,卻沒有嘲笑、沒有驚訝,也沒有其他什麼表情,只是靜靜地凝視,像是天長地久。
這種目光,樸允兒並不覺得陌生。14歲時,他說他要去Z城而她強烈地反對時,他這樣看過她;18歲時,她承認自己的錯誤說願意接受他的教訓時,他這樣看過她;23歲,她嫉妒他對佟斯然的關心憤然離車淋雨,他在路邊找到被淋透的她時,他這樣看過她」‘’」」「
14歲時,她不懂,而驕傲的自尊心又不允許她對他表現友善,于是她昂著頭,否決掉了他的那次凝視;18歲時,她不明白,心里的悔意讓她覺得無比自責,于是她低著頭,錯過了他的那次凝視,23歲時,她無法肯定,強烈的嫉妒與怨恨令她覺得委屈痛苦,于是她偏著頭,逃避了他的那次凝視。
然而現在,這一刻這一秒,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就那樣,深深地看人了他的眼中。
呵,怎麼會不明白啊,怎麼會不明白?
這一種注視,滿含感情的注視,輕輕地溢散,緩緩地流淌,是誰說,只有女子似水柔情?
樸允兒開口問道︰「你愛我嗎?裴俊。」
像是把一顆石子投人了深邃平靜的湖里,裴俊的眼中蕩開了絲絲漣調,他輕輕握住她的手。
「是。」停了∼停,似乎覺得這樣表達不夠真誠,他又加一句,「我愛你,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