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無涯能清楚感受到她的傷感,但一向不擅長安慰人的他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半晌擠出一句︰「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你想那麼多干什麼!」
她的臉上現出一個苦笑,「我現在覺得,自己真的是一個災星呢。父王、母妃、太子皇兄都被我連累傷心;西域之行,我親手殺了薛克汗,想來兩國必將大亂,征戰若起,不知多少人會命喪疆場……還有你,自從遇見我,先是險些渴死在沙漠里,又差點被我一刀刺死,最後踫上匈奴仇人,幾乎把命送掉……我想,我想我們若不在一起,會不會對你、對我都比較好?」幽幽一聲嘆息。
「你胡說什麼!」仇無涯跳了起來沖口而出,「你一整天胡思亂想的就是在煩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啊!」
浣春抬起頭,月光下帶著淡淡哀愁的眼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朦朧。
她是認真的!
「你……」仇無涯很想暴跳如雷,但看見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怒火又無處發泄,「你,你……」深呼吸了三次,他才得以完整地說出話來︰「你這個笨蛋!自己說過的話都忘了嗎?叫我不要被舊時的陰影糾纏,叫我放開心胸遠離過去,你自己呢?還不是被那一套天命之類的鬼話套住了出不來!到現在還想要離開我?你白痴嗎?」
他越罵越激動,低頭看見她的手,突然有了念頭,「從前的事我管不了,但我不是你的貴人嗎?你既然覺得自己的命太糟,那就由我來為你與天抗命吧!」
拉起她的手,斷紋清晰可見。
仇無涯拔刀,雪亮的刀光在月光下帶起一片閃亮。一咬牙,刀刃踫上浣春細女敕的掌心,劃過斷紋,鮮血隨之涌出。
「很痛嗎?」他粗聲問,又迅速在自己手心劃下兩刀。
掌心貼著掌心,鮮血奔流而下。
「這樣應該可以了吧!你不再是斷紋,什麼命都作不得數了,一切重新來過。」他看她,微笑,「我們的血流在一起,從今以後,你的命運就是我的命運,我們再不分開,老天要怎樣都由它好了!」
怔怔看著他,看著交融在一起的血的痕跡,眼中閃爍的,是淚光,彷徨浮動的心慢慢沉靜下來。他一直是這樣,無論她怎樣試探,他永遠不會讓她失望。
最後一片冰也消融了,她的心中只有春風春雨,春光無限。
平生第一次,浣春覺得自己選擇了命運。
主動靠向他,緊緊抱住他,心中萬千話語都不必再說,這一刻,荊棘怒放,燦爛如霞……
「明年春天,我們一起回中原去,看看我父王母妃,還有冬兒妹妹……」
「嗯……」
一旁的草叢里……
「彩雲姑娘,我都說無涯不會欺負你的公主的,你看,沒騙你吧,」
「哼!誰知道他是不是口是心非,我才不會讓公主再受騙上當呢!還有你,離我遠一點!」
白牙哀嘆,為什麼無涯那臭小子都抱得美人歸了,他心上的姑娘還是半點好臉色都不肯給他啊……
「命運這個東西呀……」在自己的靜室里看著星盤的老者微微笑了,「若不是人心,又有什麼作用呢?」
所以,真正改變的,是他們自己啊……
終曲
西漢成帝綏和二年?春分
洛陽?河間王府
春光燦爛,這處美麗的庭院里鶯飛蝶舞,到處散發著醉人的甜美氣息。幾株嬌紅的桃花在微風中裊裊地顫動,仿佛在與湖石旁盛開的茶花爭艷。
坐在臥房的窗前,河間王妃的目光只是哀愁地望著院里那株高大的海棠樹。春色已深,可樹上仍是只見綠葉婆婆,這株兩人多高的海棠,今年似乎仍然沒有要開花的打算。
王妃美麗依舊,只是終年深鎖的愁眉為她的美麗籠上了一層朦朧的煙霧般的疏離感,仿佛遠遠地將她與這春光隔膜開來。十七年前,自從送走浣春的那一天之後,她的春天就被鎖住了。鎖住了,成了永遠踫觸不到世界。她找不到那把鑰匙,東風不來,花不開,心若寒冬……
「母妃!」清脆甜美的童音響起,一個柔軟溫暖的小身子撲進她懷里,烏溜溜的大眼楮彎成月牙般,笑嘻嘻地看著她,「看冬兒今天好不好看?」
王妃下意識地模了模女兒的頭發,心不在焉,「好看,冬兒,你自己去玩兒吧,母妃今天不舒服……」
「哼!」女孩兒不滿地扭了扭身子,「冬兒知道母妃又在想姐姐了!每年春天都是這樣……」她眨眨眼,噘著石榴般的小嘴兒,嘟囔著,「那個姐姐明明說,父王母妃只有冬兒一個孩子的!」
王妃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慘淡,身子搖晃得幾乎坐不住,一雙大手從身後扶住了她,「雲卿……」嘆息般的呼喚。
她回頭,丈夫的臉同樣蒼白,帶著一絲深沉的疲倦。她的心一痛。
「或許,我們當初真的做錯了……」呢哺著,王妃把臉貼在丈夫手背上,淚水滑潸而下,「那個孩子……在恨我們啊……」
「不會的,雲卿,浣春不會恨我們的。潭天監答應過一定會為我們找到那位貴人,到時浣春會明白。你不要太傷心了……」
「可是,又過了一年,還是沒消息啊。」王妃的聲音里充滿絕望。自從浣春出塞和親之後,他們一直在打听匈奴的動靜,數月前竟傳來右賢王暴斃,幾位王子為爭奪王位而互相爭斗的消息,而關于他們可憐的女兒卻連半點音訊也無法打听到。
河間王同樣痛苦地閉上眼楮——關山萬里,大漠塞上,他那十七年難以團聚的長女,究竟有沒有遇到命中的貴人,解開注定的劫難呢?……
忽然,一片微涼的東西飄落在他臉上,他微微一驚,伸手去捉,卻捉了個空。耳邊听見小女兒大大地「咦」了一聲,「父王母妃,快看快看!下雪了!」
河間王一怔,「怎麼會,現在已是春分了呀……」他的話一下子噎住了,軒窗所對的庭院里一片雪白,還有無數白色細屑正紛紛揚揚地灑落。
「雲卿……那棵海棠……」他的聲音哽在嗓間,竟然再也無法說話。
庭中的那棵海棠樹,在忽然之間,綻開了滿樹潔白的花朵,又在忽然之間,如雪般紛落凋零……一如十七年前的那個夜晚……
「姐姐!是那個姐姐呀!」小女孩歡叫起來,小手指著窗外,海棠樹下緩緩走來的白衣人影,身旁,還伴著一位異常高大挺拔的男子。
「雲卿……我們的浣春……回來了……」
寒冬已過,他們的春天,終于姍姍來遲。
一全書完一
番外篇
被命運影響的歷史之斷袖
西漢哀帝建平元年?二月
長安?陽和宮
劉欣揮手遣退了所有近侍和護衛,並吩咐未經召喚不得打擾後,獨自踏進陽和宮。
自從即位以來,他便下令將這里完全封閉,不許任何人妄動此宮中一草一木,更時常在繁雜朝務的間隙里,悄然前來,或是默坐片刻,或是漫步一周,再黯然離去。
觸目所及,雲窗無聲,花鈿委地,獸嘴爐中余香尚存,只是殿內佳人芳蹤已杏,就連一縷香魂,也不知飄散何處。
劉欣緩緩來到後庭,浣春最愛海棠,因此陽和宮中四處遍植海棠樹,尤以這里最多。此時已是初春,滿庭海棠綻開,如霜似雪。劉欣清楚記得,數年之前的今日,有一位絕世公主,曾在這兒舞著春風,舞著落花,舞著一身柔美與幽香,也舞著他所有的愛戀與幸福。如今,雖然景色依舊,卻已是人事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