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睜開眼,眼神有些渙散,微弱的聲音讓她必須貼在他唇邊才能听清,「……你向太陽升起的方向……走十里就是綠洲……」
聲音低下去,漸漸消失。他再度閉上了眼楮,這次是任她再怎麼呼喚也不醒了。
「無涯!」
她搖他,喊他,淚水在臉上縱橫奔涌,可他不肯回答。于是呼喚變成了痛哭,哭了片刻,她突然暗罵自己糊涂,既然他說這匕首太短小,又扎在月復部,那麼他也未必會死,說不定只是昏迷,再給她哭下去,能救也要被哭死了!
慌張地將他放平,解開衣襟,傷口處早被鮮血濡濕,還在不斷往外涌,好在刀口窄,入肉也不深。她用牙,用手,用匕首,將內里穿的白衣撕成一條條,緊緊裹住冒血的傷口,纏了一道又一道,直到再也看不出滲透的血跡。試了試仇無涯的鼻息,雖然急促,卻還是強有力的,這才稍稍安下心來。
這才有精神再來回想自己的傻。
真的是傻啊……為什麼還要懷疑無涯呢?在沙漠中生死與共這些日子,即使那樣艱難,艱難到幾乎必死的時候,他也沒有舍棄她,甚至願意將生存的希望留給她,這還不足以讓她相信他對她的感情是多麼強烈、多麼不可動搖嗎?
或者,她只是不敢相信命運,不敢相信自己可以得到長久恆定的一份情感吧。自幼及長,她的每一次相信,似乎都只帶來背叛,每一次付出,都只換來痛苦,于是她再也不肯相信任何人、任何事,生命如此寂寞如雪,她竟找不到一個人可以用上全部的情感和狂熱,去全心全意信鞍依靠。
而,仇無涯,是惟一的例外。
他欺騙她,劫持她,威脅她,卻從不曾真正傷害她。他的強悍,他的野蠻,他的不羈,他的堅韌,完全不同于她在深宮中熟悉的那些溫文爾雅的男人。他身上是最原始的生命力,吸引著已經在死水般的後宮里消磨得麻木的她。第一次,她的心開始感覺到了某種溫熱,某種春天的依稀蹤影。
然後,他把救命的水留給她,讓她在絕望中找到了光與熱。
人往往會在一個猝不及防的時刻脆弱,心,就此淪陷。
心中的某道關卡,一旦邁過,便沒了退路。剎那花開,是一生的燦爛。
所以她才分外無法忍受來自仇無涯的背叛,只有他,是絕對不能舍棄她的,或許無理,或許強求,她就是想要如此牢牢地抓緊他,十六年來惟一的任情任性……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她靜靜看著仇無涯昏睡的臉,不覺痴了。
他暈迷中仍然極不安穩,不停地喃喃自語,聲音忽大忽小,她也听不清楚他說了些什麼,只是可以感覺到他有著難言的心事。可她卻沒辦法安慰他,也不明白他的心,只能在這樣漆黑孤寂的夜晚,緊緊摟著他火燙的身軀,低聲哄慰著,聆听他強悍、激烈而凌亂的呼吸。
不是不幸福的,如果可能,就讓他們這樣天長地久地相擁吧……
火光漸慚微弱下去,她丟了一把枯枝,看火苗瞬間恢復明亮。就在這時,她听見了石崖另一邊傳來的馬嘶聲。驚慌、焦躁、畏懼,兩匹馬不停地長嘶,一邊雜亂地打著圈子,好像在掙扎著想月兌離拴住它們的韁繩。
發生了什麼事?她疑惑地想起身察看,卻又放不下懷中的仇無涯。
一匹馬忽然人立起來,奮力一掙,馬韁月兌落,跟著另一匹馬也扯月兌了束縛,相繼跑遠了。她又急又氣,卻是毫無辦法。追是追不上的,就算能追上,她又怎麼敢放昏迷的無涯一個人走開?萬一再有蠍子……無涯現在可是比那時的她還要脆弱無助。
可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原本安靜老實的馬兒會突然這麼狂性大發奔逃而去?它們到底發覺了什麼?
滿心的疑惑不可解,她也只能再次抱緊無涯,小心地喂他喝了幾口水,看著火光下他蒼白的臉,心頭又是羞愧,又是憐惜。
「無涯,你快些醒來吧……我……我真的喜歡你啊……」她把臉輕輕貼上他的額,淚水又悄然流下。
火光又微弱下去,夜風吹來,身上一寒。浣春裹了裹毯子,正想再添一把枯枝,抬眼,在不遠處的黑暗里,竟突然出現了一對碧綠的眸子,幽幽地盯著他們。
即使從沒有在沙漠里生活過,她也立刻知道那是什麼——
狼!是狼!無涯曾經說過,沙漠里最可怕的動物,也是牧民與商旅的噩夢,就是這種成群結隊凶殘無比的惡狼!
全身立時起了戰栗,要知道,以他們目前的處境,根本不可能對付得了一群饑餓又凶狠的沙漠野狼。即使平日的仇無涯,面對狼群也只能跨馬而逃,更何況他傷重昏迷,連馬都自顧逃命去了,此時真是上天無路人地無門。
這些日子以來,浣春不知經歷過多少危險,從無一刻如現在這般孤立無助恐懼絕望,
除了等著狼群撲來撕碎他們,再無其他結局……
她死死閉上眼,將仇無涯抱得更緊,心頭只是想著「總算死在一起」。可過了半天,仍不見狼群動靜,她不由訝然睜眼,只見那雙綠眼近了些,仍是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們,卻不肯撲上來大嚼。
再壯著膽子仔細觀察,四周似乎只有這麼一雙狼眼——那麼,不是狼群,只是一只孤狼了?
心下一松,只覺得冷汗森森,濕透衣背,幾乎忍不住淚下。
火堆漸暗,那孤狼又爬近些,白森森的牙齒,反映著火光的瑩綠色眼楮,看得她毛骨悚然。不敢再看,她添了些枯枝在火堆上,火苗騰起時,只听一聲低低的嚎叫,那狼扭身逃出幾丈,遠遠逡巡,不敢靠近。她心頭一醒,怎忘了狼怕火,只要火堆不滅,狼便不敢來犯,當下又連連添了幾大把枯枝,將火堆撥得旺旺的。
他們此時背靠石崗,前有火堆,只要枯枝足夠,當可捱至天明。到那時,天光大亮,想來無涯也該清醒,自然會想出辦法對付這狼。浣春心下大定,只牢牢守好火堆,眼也不敢錯地盯著,生怕自己一個疏忽,讓火熄了,那就再無生還之理。
夜風呼嘯,火苗搖動,光圈外黑暗一片,寂靜無聲,卻使人感到這寧靜平和的荒野,仍是危機四伏。
時光一分一刻過去,她只覺從未有哪一夜如此夜一般漫長,一般難捱。遠遠地看著那雙可怕的綠眸,似乎正在等著享受血肉美食,貪婪、狡詐、堅忍,與她作生死之峙。
就這樣,每當火焰明亮些,狼就遠遠躲開,而每當火堆暗淡,它就逼近幾分,始終不肯放棄。
到了下半夜,浣春習慣地伸手去取枯枝添火時,突然發現——枯枝已然告罄,只剩零星的四五枝!若要保持火堆不滅,必須再去取柴,可是她怎能離開仇無涯,離開火光的保護?只要一走進黑暗,迎接她的就會是尖牙利齒!
怎麼辦?怎麼辦?!
冷汗再度濕透衣背,她的眼楮急切地在身旁搜索著,尋找可以充當柴火的東西。毯子……不行,若燒了毯子,無涯和她只怕都得凍僵;帳篷……不行,沒了帳篷,就連最後一步退路也沒有了。還有什麼?還有什麼?
眼光落在身旁靜靜橫置的綠綺上。
還有這個……
只有這個……
慘淡地笑了,自嘲地笑了。原來,她也是個薄情的騙子,自以為愛上什麼就是永遠,其實在某個必要的時刻,她也會輕易舍棄曾經很重要的東西,綠綺啊綠綺,曾經陪伴她十年的朋友、伙伴、親人、愛人……即使在缺食絕水的絕境也不肯丟下的寶貝……終有這麼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