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齊站在窗前,雙眼布滿血絲。
已經兩天,病人還沒有蘇醒的跡象,也許他會一輩子就這麼睡著了。
「我們應該做好最壞的打算!」醫生說。
妙雲靜靜地听著,這樣的詞語和腔調,她听過,然後,她就失去了譚雋。人們為什麼總是在失去以後,才知道應該去珍惜?
人豪的姐姐趕來,淚眼婆娑。采靈在一旁一邊安慰一邊流淚。他們都可以流淚,可是我呢?妙雲想,想流淚,卻沒有淚。
按下播放鍵,歌聲又飄蕩起來︰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難以開口道再見,就讓一切遠走。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們卻都沒有哭泣,讓它淡淡地來,讓它好好地去。到如今年復一年,我不能停止懷念,懷念你,懷念從前。但願那海風再起,只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溫柔。
人豪已經昏迷了半年,半年里,妙雲一直守在一旁。她不流淚,也不說話,只是機械地守護在一旁。人豪成了植物人,顧妙雲似乎也成了木偶。
每天都在回放著那盒磁帶,一遍又一遍。仿佛只有這歌聲才可以撫平內心的傷痛,
邵齊看妙雲仔細地為人豪掖好被角,像石膏一般坐在床邊。可憐的女人,她應該得到幸福,而不是這些可怕的打擊。
「以後,有什麼打算?」邵齊問。
「出院,找個空氣好的地方。」妙雲簡短地說。雖然不說話,但她已經把一切想好了。既然這是命運,那就努力承受吧!我知道,我能挺住。她安慰自己。
妙雲找了一處安靜的地方,面對著郁郁蔥蔥的大山,遠離城市,遠離喧囂的物質文明。請了一個專業護士和一個保姆。過起了半隱居的生活。每天推著輪椅,讓昏迷的人豪曬曬陽光,陪在他身邊,自言自語。
可憐的人,林教授一陣心疼。她想起了她的兒子,那麼優秀的兒子,走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留下年輕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兒子把妻兒托付給孟人豪,起先她不理解,怎麼會有這樣的男人,自己臨走,還把深愛的妻子推進另外一個男人的懷抱。
「媽媽!」譚雋乞求地望著母親,「因為我愛她,想著給她幸福。可是我違背了誓言,我在這人生的中途,把她拋下了!妙雲不應該得到這樣的結局,她應該團圓。媽媽,如果你愛著你的兒子,就不要阻擋他為妻子安排的路。」
林教授淚如雨下。一生起起伏伏,坎坎坷坷,戰亂、生離死別、卑鄙的中傷,從天堂到地獄,什麼沒有經歷。卻沒想到,到了行將朽木之日,又要面對失去兒子!
人豪躺在病床上,毫無知覺。林教授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孟人豪的情景,他那麼天真、快樂、無憂無慮。他們老夫妻第一眼,就非常欣賞他。妙雲,一個安靜、淡雅、樸素的女孩子,唱著動人的歌,打動了多少顆心,也打動了兒子。可是妙雲和人豪相戀。他們非常的般配,兒子要成全他們。有人的愛,是得到;兒子的愛,卻是付出。兒子和他都說要給妙雲幸福,可是他們一個走,一個躺著。而那個女人就像是雕塑,咬緊牙關,拼著全部的力量去承受。
「我不會離開譚雋!」當林教授提及兒子留下的話時,妙雲無比肯定地說,「我愛著譚雋,我不能忘記他!」
林教授相信她的話。她才是那個最不幸的人。她總是無法得到她應該得到的,總是離開幸福一步。
第10章(2)
人豪終于蘇醒了。當他醒來,看見妙雲,他就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再也不肯松開。他們無語地凝望,心中悲悲喜喜。
「我們可以做朋友!」妙雲對躺在病床上的人豪說。這是他醒來後,他們第一次嚴肅地談話。在死而復生的喜悅之後,他們必須面對解決現實問題。
「你不要固執!」人豪無奈地說,「我們相愛,就應該在一起。這許多年,我知道自己錯了,我一直都在反省。人的一生難得十全十美,誰都會有犯錯誤的時候。我不是為自己解月兌,我只是請求你給我一個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一個可以讓我們幸福的機會。如果我們可以幸福,為什麼要自我折磨?」
「這是命運!」妙雲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穩,她不能再為他起波瀾,「我們就像是河水的兩岸,相互望著對方,一起走過千山萬水,可是卻不能交匯!」
「沒有命運!」人豪激動,「一切都是我們的選擇。你是選擇和我在一起,幸福、團圓,還是固執地死守著你那套可惡的貞節牌坊!」他忍不住罵起來。
妙雲冷聲道︰「團圓?我的一生都不可能團圓!」她渾身顫抖,大四的那個淒涼的秋日又浮現在眼前,「我怎麼能夠團圓?和你如何團圓?沒有那個還未成形的孩子!」
人豪愣住,「孩子?」
妙雲眼底的那抹冷意更深了,「你根本就不懂團圓。你是一個自私的人,你只想到自己的團圓,卻不顧及別人的。你認為我對譚雋的感情是虛假的嗎?你錯了!我是真真正正地愛他。和與你的愛不同,他的愛令我溫暖,而你的愛,令我心酸。」
人豪默然無語。是的,愛情本來是要給人們帶來幸福和快樂的,可是他的愛情卻給顧妙雲帶來無盡的悲痛。良久他才問︰「你說到孩子,我想知道,他……」
妙雲冷笑了,「他是你的,只在他母親的肚子里存在了三個月。因為他的母親不能讓他去蒙受恥辱!」妙雲直直地看著人豪,「你去追求你的團圓和富貴,而我?是譚雋救了我,他避免我落入像我母親那樣的可怕深淵。他給我一個家,給了我團圓。」
人豪將臉埋進枕頭里,眼角的淚水打濕了枕巾。我都做了什麼,這十幾年,我怎麼能夠心安理得地活著,現在又理直氣壯地追求自己的「團圓」?我不配得到團圓。我也不配擁有像顧妙雲那樣的女人!這是天愆!
妙雲走出房門,走在落葉鋪滿的小徑。都說出來了,悶在心頭的痛楚終于發泄了。沒有想象的那樣難以承受。解月兌了,從此這道傷口,還有一個人和她一起承受——他本來就應該承受。她並不恨他,雖然一想起,總是感覺心疼。
無論他怎樣的令她痛苦,她還是愛著他。她是一個多麼不幸的女人。永遠不能從這愛里逃走。她原本是逃進了譚雋的港灣。可是,他還是把她推出去。他留的話說︰顧妙雲,只有孟人豪才能給你團圓。
我不要他的團圓。妙雲想,我再也不能受傷害了!我無法再次承受失去。
人豪心如刀割。曾經的歡樂浮現在腦海,又有多少的淚水。他確實無法給妙雲「團圓」。人生的苦苦掙扎,到了最後,還是分別。
「邵主任來把孟教授接走了!」保姆對妙雲說。
妙雲黯然。他還是要走的。他已經康復,不再需要她。她的心疼得更加厲害。
出出進進,一個人在這偌大的院落。往常,他毫無知覺地坐在輪椅里,四周也是如此的悄無聲息,她從未感覺孤獨或者空虛。雖然他不能出聲,他沒有意識,他幾近是株「植物」。可是他在這里,她的心感覺到他,她不孤獨,她有他。現在只剩下她一人,譚雋走了,人豪走了,都走了!
凱蒂來看妙雲,帶了一束百合。百合花的芳香,輕輕淡淡。那一年,她在超市昏倒,譚雋把她送進醫院,就買了一束百合。他們結婚後,譚雋也時常買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