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起得這麼早?」妙雲問,放假以來,人豪都是睡懶覺,不到十點不起。孟蝶罵他是「豬」。
人豪鐵著臉。
「怎麼了?」妙雲討好地握住他的手。
人豪卻一下子甩開她的手,「誰叫你來賣這個的!你覺得很光榮是不是?賣饅頭,虧你們想得出來,多丟臉!」
妙雲安撫他道︰「好了,只是暫時的。」
「別賣了,家里,有我爸丟臉就足夠了!」
妙雲嚴肅地說︰「人豪!我不覺得孟叔叔修車、孫阿姨賣饅頭是丟臉的事!」她直面人豪,「我們憑著勞動吃飯,我們是正正當當的。工廠發不出工資,大家難道都在家里喝西北風嗎?勞動沒有高低貴賤之分!」
「我不允許你做!」人豪叫,眼珠子都蹦出來。
妙雲軟聲道︰「你爸媽多辛苦,你姐姐很快就結婚了,需要嫁妝,你們家不至于一分錢不出吧!況且,我也沒覺得累!我們這幾天做多少都賣多少,我還和孫阿姨說,如果我們賣得好,有點余錢,我們可以開個門面,專賣饅頭、糕點……」
「夠了!錢錢,你滿腦子除了錢,你還有什麼?」人豪罵。
妙雲無語,她是滿腦子錢,那也是被逼迫的。這個世界,沒有錢,能行嗎?
這是一個痛苦的暑假,對于孟人豪,簡直是人生的裂變。他一向自命清高、志向遠大,然而殘酷的現實卻毫不留情地嘲笑了他。他那些美夢,被現實糟蹋。他親眼目睹他的親人在陽光下流汗、做著最底層的工作,因為貧窮,他們必須丟掉一切尊嚴、驕傲。
每到想起媽媽和妙雲一起賣饅頭,他就泛起一股涼意,也許幾十年後,妙雲就是媽媽,他就是爸爸。他們還在為在這個世界存活而苦苦掙扎,他的兒女也在為每一分錢拼命節省,一代一代又一代,永遠貧窮,永遠無法在陽光下仰起高傲的頭顱,永遠做著生活的奴隸。
他無法再去想了,對未來的描繪,駭住了他。不行,他必須奮起,他要擺月兌眼前的一切,他要扭轉他們的命運。
另外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也向他襲來,而他毫無準備。
事情還是起源于他媽媽賣饅頭,因為孟蝶時常值夜班,早上無法幫助媽媽。妙雲就主動幫忙。她從小做活慣了,一上手,人豪他媽就覺出,這孩子樸實、能吃苦,人豪找這樣的媳婦,她萬分滿意。她帶著妙雲四處賣饅頭,並且向顧客炫耀自己的兒子找了這麼一個漂亮、聰明、懂事、能干的媳婦。
就在暑假即將結束的一個早晨,妙雲像往常那樣和老孫去賣饅頭。忙忙碌碌的,出了一身汗,但她心情愉快。她感覺自己已經越來越融入這個家庭。有一天,她也會成為這家里的一員,一家人說說笑笑,該是多麼幸福呀!
「咦!你不是老顧的女兒嗎?」一個老太太盯住她問。
妙雲停住了手邊的活,老太太有幾分眼熟,她認識爸爸?妙雲點點頭。老太太別有深意地打量她一番,又看看一邊的孫阿姨。妙雲心頭一沉,她想做什麼?她想阻止,可是她阻止不了。她感覺眼前一陣發黑,咬緊牙關,她站直了身體。她不害怕,不害怕,她有人豪,人豪是愛她的。
那一整天,妙雲都有些恍惚,她想去找老太太,求她饒了她,積點陰德。可是她不知道老太太住在哪里。
孫阿姨從外面回來,天色已經有些黯淡。妙雲仍舊能夠看到她的臉色不好。妙雲堆著笑臉說話,她也沒多搭理。妙雲是多麼敏感,她明白老太太一定把那些無聊的傳言說給了孫阿姨听。
妙雲躺在床上,用毛巾被蒙住臉。孟蝶去上夜班,人豪和他爸在客廳看足球賽,不時地傳來父子的叫好聲,聲聲刺疼妙雲。
人豪被媽媽拉進廚房,莫名其妙。
「她說她媽媽是做什麼的嗎?」媽媽嚴肅地問。
「老師呀!」人豪說。那次妙雲和沈茜、采靈的話,經由沈茜的大嘴,人豪很快知道了,他問起妙雲,妙雲回答了。
他媽憤然地說︰「她說得好听,人豪,傻兒子,你被她騙了!」
人豪糊涂。
老孫就干脆把從老太太那里听來的,和盤托出︰「在前街那個小區,胡主任的丈母娘以前就和顧妙雲她爸一個廠。她家的事,人家一清二楚。她爸是個老實人,糊里糊涂地娶了一個漂亮老婆,這女人作風不正派,出身不好,有媽沒爹。和一個有老婆的胡搞,叫人家老婆告了,以前在大學里,到了下面,也不老實。後來就跟著一個男人偷偷跑了,連五歲大的女兒都不要了!听說,連這個女兒都未必姓顧。可巧老顧是個軟骨頭,就把這個女兒當作親生的。那女人一走十幾年沒音信。老顧一個人把孩子養大了!前幾年死了。」
人豪那天真的、純潔的心,一時間,根本無從去消化、理解這些事情。他糊涂、茫然、不解,那麼美麗、純真、可愛的妙雲,會有那麼骯髒的母親。
「不行!我告訴你,人豪,不行。我們是正正經經的人家,哪里能讓這樣的女人進家門!」
「那是她媽,又不是她!」人豪本能地為妙雲辯解。
「有其母必有其女,你就等著瞧吧!就咱們這窮廟,能擱下這麼漂亮的人?你以為你多了不起,她現在是年輕,等吃兩年苦,受夠了,就會和她那娘一樣甩了你!」
人豪絕對不接受媽媽的推斷。他的妙雲絕對不是那種人,絕對不是。無論理智上、情感上他怎麼樣地為妙雲辯解,而在他的意識里,完美無缺的顧妙雲已經有了瑕疵。那個污點,是用眼楮看不見的,但它總在某處藏匿著,等待有一天去破壞他們的感情。
妙雲明顯地感覺出,一家人對她態度的改變。她雖然已經有了思想準備,然而仍舊傷心欲絕。而人豪被這突然的事件弄得不知所措,他無法安撫妙雲,他自己也需要安撫。
妙雲提前回了學校。在校門口,遇見提前回校的邵齊,他很詫異人豪沒和她一起回來。看她蒼白的臉色,他認為他們鬧了矛盾,妙雲賭氣,才一人回來了。
妙雲躺在床上已經三天沒吃飯了。是命,讓她遇見那個老太太,是命,她無法得到圓滿、得到幸福。她想就此死去。人為什麼活著,沒有希望,活著做什麼?
邵齊一直沒再遇見妙雲,想起那天她回來時的樣子,他很不放心。于是他去找她。
傳達室老大爺說︰「這兩天,就一直沒見她下樓。也沒打水。」
邵齊直覺不妙,他沖上樓,用力敲妙雲宿舍的門,也沒有答應。他撞開了門,就見顧妙雲爬在桌上。他推推她,她沒動;他忙試脈搏,還在跳動,他松了一口氣。
他抱起她,想把她送醫院。她卻動了。她拉住他的衣袖,有氣無力地說︰「我沒事,只是沒吃飯!」
邵齊立刻去附近的飯店,給她買了一些可口的飯菜,並特地去食堂熬了八寶粥。
「你不必說話,慢慢吃,先喝粥!」他坐在她對面。
妙雲一邊喝粥一邊流淚,她不想這麼脆弱,可是她控制不住。原本這一切應當是人豪做的,可是他在哪里?想到被他討厭、輕視,她的淚更是如雨下。此時此刻,她真正痛恨那個生她的女人,她為什麼給她帶來這些?
「先哭完,再吃飯!」他挪開粥。
妙雲雙手捂住眼,啜泣起來。她不知道自己哭泣了多久,總之他一直坐在她對面。不言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