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放假了!」他閑聊似的說,「真想我爸媽呢!唉!以前老想著離開他們越遠越好,現在半年不見,我都想瘋了!」
她無語。
「你呢?」他問,「你爸媽做什麼的?我爸媽都在工廠,我爸還是我媽的師傅,有趣吧!」
她仍舊不答話,目光飄向遠方。
他覺出她淡淡的憂傷,認為她是和他一樣,在想家。他決定逗笑她。他就說︰「今天,我們排長讓我們每人說一個笑話。輪到斑馬,他很認真地說了一個笑話,可是我們誰也不笑,他急了,就嚷,你們怎麼不笑?我們看他那熊樣,才哈哈笑了幾聲,以安撫他那顆脆弱的心!」
這個笑話也不值得笑,但妙雲也要安撫人豪,所以她也是一笑。
她的嫣然一笑,輕易撥動了他的心弦,幾乎沒有思考,他俯下頭吻住了她的笑容,在她發覺之前,他迅速地抬起頭,望著夕陽,仿佛剛才的事情沒有發生。
這是他的第一個吻,也是她的第一個吻,是他們的第一個吻。發生得非常迅速,幾乎只有半秒,都沒有好好品嘗。
妙雲慌亂地撥弄著手里的枯草,空氣變得詭秘,心跳得厲害,臉也似火燒,大腦一片空白。就在她恢復思維之前,人豪倏然轉過頭,不顧一切地抱住她的頭,再次吻住她。這一次,持續的時間很長,長到顧妙雲感覺一個世紀那麼長。她先是掙扎,無奈他的手非常有力氣、霸道地讓她一動也不能動。最終,她放棄了反抗,沉浸在他逐漸變得溫柔的吻里。不知何時,手里的野草掉了,她伸出細長的手臂緊緊地抱住他寬闊的肩膀。她變得比他更有力量,不讓他停止、不讓他離開。
第3章(1)
放寒假之前,妙雲收到兩封信。
「顧妙雲!你的信!」收發員同學詫異地說,「一來就兩封!這封還是香港的呢!」
「香港的?」沈茜臉放光,「顧妙雲,你有親戚在香港?」
妙雲搖頭,躺倒床上,先去打開第一封,是班主任老師的,讓她回家過年。妙雲慢慢疊好信,用被角抹去噙著的淚水。至于那封香港的信,她沒再多看一眼,就把它塞到枕頭下。
「顧妙雲!」采靈叫她,「訂火車票了!」
妙雲翻身下床,提起暖壺,「我去打水!」
當她走後,采靈糊涂地問沈茜︰「她怎麼了?」
沈茜搖頭,「不知道!收到信就有些不對頭。」頓了一下,她拉住采靈,低聲說︰「你沒覺出來,這是顧妙雲第一次收到信。我們在營地,每天分信,顧妙雲都沒有。你說她爸媽怎麼了?也不給她來信,她會不會沒有爸媽呀!」這個表面粗枝大葉的丫頭,有時又是心思縝密。
采靈瞪大了眼珠,她還真沒注意這些事呢!
另一個同學王凝也湊過來低聲道︰「你們沒發現,每次我們聊起家里,爸媽怎麼的,她都不說話,那次我問她爸媽做什麼的,她也沒說。」
采靈道︰「她說過,她爸爸在工廠里。」
「那她媽呢?」王凝問。
采靈搖頭,看看沈茜,沈茜搖頭,神情嚴肅地說︰「我說我們以後不要隨便說話,免得她傷心!」
王凝嘲笑道︰「你管好你自己的嘴巴就可以了!」
沈茜不示弱地道︰「我知道!」
從那天起,宿舍七個人,那六個都盡可能地避免提到爸媽。可是,對這些被父母包在糖水里的孩子,又怎麼能完全避免不去議論各自的父母。
妙雲提著壺,走得緩慢。回家!她哪里有家可言,她一個人,天大地大,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
人豪吃驚地說︰「你要留在這里打工?不回家過年了?」
妙雲淡然地道︰「我家情況不是很好,我必須得把下學期的生活費掙出來!這學期都在軍訓,也沒地方掙錢。我都和家里說好了,他們同意。」她沒有告訴他實情。
人豪道︰「我手里還有一些,明天我去銀行給你取!怎麼著?你得回家呀!畢竟是過年!」他不能理解,哪個父母讓孩子在外面過年?
「妙雲!你家里是不是情況特殊?」他徑直問,說他粗,他又有敏銳的時候。
黑暗的夜色保護了妙雲的臉部表情,她用力抑制住內心的波瀾,平淡地說︰「沒什麼,你不要胡思亂想!」
「反正我是糊涂,哪有大一就不回去過年的,你又是個女孩子,出來上學半年,軍訓又苦,難道你媽不想你嗎?我姐姐到我姥姥家幾天,我媽就想了!」
「你別說了!」妙雲阻斷他的?嗦,聲音在打顫,「回家?我哪有家?大年夜,我對著四面空牆做什麼?體會淒涼嗎?」
人豪愣住,一時無法消化她話里的含義。
「干脆都告訴你!」妙雲冰冷地說,「我爸媽都沒了,我家就剩下我一個!」她沒有流淚,只是渾身一陣地冷。
人豪被震撼住,「你到我家去!」他沒有多加思考,沖口說出。
妙雲苦笑,「除夕團圓飯,我是一個外人!」
「你不是外人!」人豪急切地說,「我爸媽、我姐一定會把你當作一家人!他們都是非常善良的人。我媽對人最好了!」
意會到他話里包含的另外的含義,妙雲臉紅,「不行!去也是以後!」
人豪未曾體會這句話,只是一再要求妙雲一起回家。
但妙雲很冷靜。她和人豪才剛開始,還是學生,就貿然去他家過年,當然不合適。她和人豪的未來,不能建築在這些倉促的決定上。她第一次到人豪家,一定是等到時機成熟。她和人豪同歲,然而自小就經歷世態炎涼,她比起他成熟、穩重,想的也多。
人豪卻太天真。他覺得妙雲不和他回家,就是和他見外。他心里極端地不舒服,「算了!我家廟小,擱不起你這個校花!」
妙雲沒說話。她知道,因為這個「名頭」,人豪耿耿于懷,時常拿來對她夾槍夾棒地嘲弄。她都由著他說。
終于放寒假了,學校里頓時分外寧靜,有時妙雲都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聲。她躺在床上,放假,學校熄燈早,外面黑漆漆,屋里也是一團黑。幾張床,被褥都卷起,露出光光的床板。都回家了,都迫不及待、都幸福快樂,都可以團圓。可是她呢?她的團圓在哪里?
采靈、沈茜都沒追問她為何沒訂火車票,也沒問她何時回家。也許她們發現了,早晚都要發現的。妙雲抑制住奪眶而出的淚水。她不能脆弱,她要堅強,她要活下去,而且活得好、活得幸福。等到她和人豪結婚了,她就有家了,可以回家過年了。一想到人豪,她滿腔的悲傷,都化作了虛無,他是她的幸福、她的未來、她的團圓。
妙雲白天在一家超市打雜工,晚上到一戶人家做家教。每天安排得非常緊湊,這也是阻止她胡思亂想的好辦法,每天疲倦不堪,倒頭就睡,省下了無數的煩惱。
她不舍得吃菜,每天只吃饅頭和咸菜。只有周末,她允許自己吃一份一塊錢的炖白菜。平時,她為了省錢,都竭力避免和同學一起去打飯、也避免一起吃飯。一個人活著需要尊嚴,可是尊嚴,有時也需要金錢來維持。貧窮,就可以踩下一切尊嚴。人格,算是什麼?
她不能去想過去,所以就盡可能地描繪未來,把一切有關幸福的希望都寄托在人豪身上。
小年夜,人豪給傳達室電話,這是臨走時他和妙雲說好的。為了用這部電話,妙雲給傳達室的老大爺送了一條煙,口口聲聲說「內部電話不外借」的老大爺看到了煙,口風立刻轉變。但此事,妙雲沒敢告訴人豪,怕他生氣,氣她沒有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