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無意識地掃過車廂,在要掉轉頭之際,望見了一張精神飽滿、熱烈而執著的臉龐。她停頓了轉頭的動作,露出詫異,忽而迅速地轉過頭去。
他驚喜地來回品味她的美麗和安靜。年輕的心,為一股莫名的力量而騷動不安。
多麼希望她的目光永遠追隨著他!青春年少,不知道永遠是多遠,因而總能輕易地想到永遠。他要抓住她,他這樣想,也這樣去做了。他一向是敢作敢為的。
「阿姨,跟你換個座位!」人豪甜甜地對她身旁的乘客說,「我們是中學同學,一起到B市上大學,我們說一會兒話,再換回來!」他隨口撒謊,臉不紅心不跳。
「上大學,了不起呀!」中年婦女羨慕地說,邊起身讓了座。
妙雲驚異地看著他,他毫無顧忌地坐下,仿佛他真是她的中學同學,仿佛他們認識很久了。他也太隨便了。她在心底里,不喜歡這個「無拘無束」的性格。
「你好!我叫孟人豪!」他自我介紹。
在他們對面坐著的是一對老夫妻,看服裝打扮,像是大學教授。他們也好奇地注視著這個大男孩。
妙雲沒理會他。他也不知道知難而退,繼續說︰「我去B大,哲學系。你呢?你也是去上大學嗎?你叫什麼名字?」
「我們不是中學同學嗎?」妙雲認真地說,「中學才過去幾天,難道你已經忘記了我的名字?」
人豪愕然。她的聲音真好听,百靈鳥兒似的。至于她話里的揶揄,他一點也不在乎。她要是笑起來,一定更美吧!他心里想。
「我唱歌!」人豪沒事找事。他抱起他的吉他,隨意地撥動琴弦,唱起來︰「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但願那海風再起,只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溫柔。」
他的嗓音有些沙啞,卻充滿柔情,他唱得也很投入,恍然不覺這是在混亂的車廂里。不只妙雲有些驚嘆,那一對老夫妻也露出驚喜的表情,仿佛是在詫異,這樣一個表面大咧咧的男孩子還會唱這樣柔情的歌?而且還唱得這樣動人。
雖然不喜歡他這個人,可是妙雲仍舊很客觀地贊嘆他的歌聲,甚至她有些為這個歌聲心動。
「你應該去學聲樂,而不是哲學!」老人開口說話,帶著贊賞的表情。
人豪一笑,率直說道︰「我是想學,可惜,我爸媽說唱歌不能當飯吃,可是哲學也當不了飯吃!我說改革,改來改去,人們都變成物質的奴隸了!」
「你確實適合學哲學。」妙雲譏諷。
老夫妻一起笑了。這兩個孩子!一個才華四射,毫不掩飾自己;一個聰明內斂,智慧過人。
「老伯伯!你問問她是學什麼的,叫什麼名字?」人豪向老人求助。
「我叫顧妙雲,去B大,學英語!」妙雲回答,「你不用曲線救國!」
人豪咧嘴笑,終于知道她的名字了。而且菩薩保佑,他們是同一所學校。啊!機會有的是。他為未來的日子而沾沾自喜。
看他一副歡天喜地的樣子,妙雲想,這人難道就沒有苦惱嗎?他怎麼可以一直如此的快樂?可是我卻不能像他那樣。
剩下的旅途,人豪厚著臉皮不時過來沒話找話,老夫妻被他燦爛的笑容打動,一直很歡迎他。他也討好地不時為老夫妻演唱一些革命歌曲。甚至來了一段《紅燈記》,他唱李女乃女乃。
小伙子扮唱老旦,周圍的乘客邊听邊笑。他卻堅持唱完,神色不變。妙雲終于笑出聲來。
一見她的笑容,他就傻瓜似的愣了神!接著,他興奮地跳到座位上,高唱︰「九九那個艷陽天來喲!十八歲的哥哥呀,想著小英蓮……」
眾人又是哄堂大笑。
多麼快樂、多麼肆意的青春呀!
火車終于到站了。人豪已經和那對老夫妻結成了忘年交,相信他也一定會被許多乘客記得。他就是那種總是神采飛揚、被人記得的人!
「我姓譚,就在B大音樂系工作。」站台分別,老人對人豪和妙雲說,「安頓好,就到我家做客!」老太太熱心地說。
而人豪故意落在妙雲後面,欣賞著她的背影。在北方熱烈的陽光下,她白皙的膚色,吹彈可破;烏黑的辮子,垂至腰部;淺綠色的連衣裙,一陣風吹來,衣袂飄飄;修長的身形,婀娜多姿。這就是美!是活生生的美,任何詞匯也無法準確表達的美。
「來了,接站的校車到了!」一個B大同學指著一輛緩緩駛來的大客車喊。
于是許多同學一起往前涌。人豪也被夾搡著前進幾步。可是,他惦著妙雲。他停住了腳步,向妙雲揮手。她不願意和同學擠,故意落在後面。
「快!孟人豪,搶不到座了!」一個同學拽他。
他掙月兌開,執著地等著妙雲。沒得到她的同意,他就奪過她手里的柳條箱,另一手拎他的皮箱子,上了車。
妙雲在車旁一愣。方才下車時,他要幫她拎箱子,她拼命地拒絕了。她的柳條箱是舊式的、用了許多年的,現在已經沒有人用這種箱子了。而他的皮箱,一看就是最新款的。她很自卑和羞愧。
車上已經坐好、而且坐滿,所有的目光都瞪視著這兩個最後上來的男女。
車子突然發動,妙雲沒有準備好,遽然地向後方倒去,人豪眼疾手快地將她抱了一個滿懷,同時火大地沖著司機嚷︰「怎麼開車的?傷了人,你負責!」
中年司機回頭,盯著人豪,罵道︰「小毛孩,別只顧著護你的女人!」
人豪一听這話,臉都綠了,上前兩步,虎視眈眈地盯著司機。
妙雲將他往後一推,低聲命令道︰「別亂來!」
人豪攥緊拳頭,用力忍下一口氣。其余同學好奇地看著這一幕。
在那個年代,一對男女學生走在一起,還是很受「注目」。人們的思想還不太接受學生戀愛,即便是青年男女的愛情,也不太敢于揭示于青天白日之下。愛還是很神秘、屬于夜晚的,不能說出口的。然而孟人豪,他毫不在乎地顯示出他對顧妙雲的愛。愛就是愛,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光明正大。
八十年代末那年上大學的學生,要軍訓一年。他們被一輛大卡車,轟轟隆隆地拉到一個營地,遠離都市、遠離現代文明,放眼望去,黃沙漫漫,枯草萋萋。
不用學習,不用進課堂,就是讓他們住進沙漠,他們都願意,他們已經被高考折磨慘了。
當他們像是軍人一樣,乘坐卡車駛離學校,他們就又跳又笑,一路高歌。孟人豪的吉他是惟一的樂器。他撕開喉嚨,瘋狂地喊叫,同學們鼓掌、跺腳助威,簡直像是一場搖賓音樂會。卡車經過的地方,灑下他們肆無忌憚的歌聲。
女生們「溫柔」一些,也是相比較男生而言。這些女孩子諷起來,也是昏天黑地的。她們幾乎一律理成了短發,穿著軍裝,像女兵一般,沒有了五顏六色的服飾,美和丑也不再那麼明顯,于是一律「平等」了。妙雲卻不舍得她從小一直保存的長發,她把頭發盤起,塞進了軍帽里。
「來首歌吧!不能讓那些男生壓過我們!」女輔導員豪邁地提議。她也是今年才畢業,第一年工作。忽然由學生變成老師,她還是很不適應,對著學生「訓話」也會臉紅。然而當和這幫學生熟悉起來後,她又顯露出年輕、孩子氣的一面。
「好!」幾個女生鼓掌,「向前進、向前進,古有花木蘭,替父去從軍,今有娘子軍,扛槍為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