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丫頭跟三爺是患過難而已——
殷采衣汗顏地抹掉一切雜七雜八的假想,道︰「不過,你還是不能離開拂心齋的吧?」
相從點點頭,「前齋主救我們的時候都有過承諾。」
「那就是說,我也只好一直守著我的將離坊了,」殷采衣模模下巴,忽然笑起來,「不過也不錯,拂心齋的福利還是很好的,三不五時再冒一兩個沈忍寒一類的人來解解悶——唔,揚州的風景也不錯。」
相從眨了一下眼,她本來有猶豫過這事要不要說,現在由他問出來,什麼都說開了,省了最後一塊心病,也不由微笑起來,難得起了捉弄之心,「殷主事,你莫忘了,誓門是沒錢還我們的。那三年的稀粥咸菜,可還等著你。」
殷采衣揚眉一笑,「有你陪著,我怕什麼?對了,你怎麼還叫我‘殷主事’?還不快點改口——」
笑語漸遠,一路陽光灑滿。
番外
七年前的天子腳下。
城東的林家,城西的莊府,隔了大半個京城遙遙相望,都是當時有名的詩禮大族。兩家皆以孔孟治管,家風嚴正恭肅,百年來,族中子弟入仕者不勝枚舉,便是還沒束發的小童,談吐也清致沉穩,舉止進退比之成人絲毫不謬。
但所謂,無論什麼事都有例外。即便是在儒名如此顯赫家風肅然如鐵的大族中,例外也是存在的。
比如說,莊府現任掌家的次子莊持正,年初剛滿十七歲,也讓莊家上上下下頭痛了十七年。相比起已入翰林院的長兄,十四歲已中了解元的三弟,中間毫無建樹的這個簡直可稱之為家族的污點。
再比如,城東林家的幼女林昭。與以不學無術聞名京師的莊府次子大大不同,林家的這位三歲即通文墨,四書五經過目成誦,五歲入學,比得一同啟蒙的兄長們形同笨蛋。
不過,自從她七歲那年站在家中最高的那棵老槐樹上,小小的手叉著腰,從大學到中庸,從孔子到孟子,引經據典童聲稚脆,將站在樹下的父親駁得避入朝中,半個月氣得不曾回家後,神童的名聲就再理所當然不過地換成了「魔星」。
相比莊府那位慢慢累積起來的聲名,林昭是一夜成名。
莊持正十七歲的這一年,林昭十三。
都到了適婚之年,儒門最重書香門戶,因此莊林兩家向來有聯姻的傳統。
但,林家的女兒有誰肯嫁給那個傳說中扛著把劍滿京城游走的粗人?不說會被別的姐妹笑話,嫁過去哪天起了口角,粗人可是不會講理的,一拳頭下來誰受得起?
而,莊府的公子又有哪個敢娶那個成天往上樹上房,被抓住了能面不改色以四書五經駁得整個林家無人以對的野丫頭?自己的學問被妻子比下去是小事,面子在外人面前失了才是要命。
在這樣的情況下,這兩個沒人肯嫁沒人敢娶的,湊成一堆似乎是太順理成章的事了。
「嫁人?不要。」
林父瞪了瞪眼,忍住到嘴邊的怒氣。這死丫頭,從會說話——不,那時還是很乖的。從會爬樹起就沒讓他省餅心。
「這事我們已經說定了。你有意見自己去說。」
林父扔下一句,轉身就走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終身大事豈能也隨便順她的意了,愛鬧就鬧吧,鬧完了還是要乖乖听話。
歪在長廊靠背上的少女伸了個懶腰,坐起來,歪著頭看他的背影消失,起身,「真麻煩,那我就去說吧。」
可以想見,林父若知道這回他的「意見」居然被采納了,臉色會有多麼的五彩斑斕。
「不是說一家子清官嗎?有什麼怕給人偷的——」一邊咕噥著,少女一邊手腳並用地往樹的更高處爬,「牆造這麼高,外面的樹卻不砍掉,果然都是讀死書的書呆子。」
「呼,差不多了。」從茂密的枝葉中探出頭去,目測了一下腳下跟牆頭之間的距離,一只腳小心翼翼地伸出去——
「啊!」
「啊!」
牆里牆外,慘叫聲聲起。
好一會兒,一個少年扭曲著臉,一手拿著劍,一手捂著後腦重新出現在牆頭上。
「咦,你居然沒掉下去?」眯眼,看著兩只細弱的手臂死掛在樹枝上蕩啊蕩的身影。
「兄台,能否找架梯子來?」林昭往下面看了看,擠出笑容問。
少年撇嘴,身形一閃,過去攔腰將她帶了下去。
雙腳一著地,他松手,林昭順勢軟軟坐到了地上。
少年哼笑了一聲,居高臨下地,「這點道行也學人當小賊?」
賊?林昭抬頭,甜蜜蜜地笑道︰「兄台,你的頭痛不痛?」
抽口冷氣,少年霍然咬牙,這小表好毒的一張嘴!
我是沒什麼道行,不過好歹沒摔著,你有本事,摔得好大動靜——
潛台詞明明如此豐富惡毒,偏要用一句看似關心的話語說出來,小小年紀,刻毒一點不下于人!
「多謝好意,」皮笑肉不笑,「跟我到官府走一趟罷。」
林昭眨眨眼,「你弄錯了,我只是來找人。」
少年挑眉,「找誰?」你就編吧,找人找到人家後牆來?
「對了,你是這府的人?」林昭眼楮亮了下,省事了。
少年點頭,「所以,謊編得圓些再說。」
林昭不計較,笑眯眯道︰「我找莊持正,你能不能請他出來?或者告訴我他在哪個院子也成,我有話跟他說。」
少年的眼眸閃了下,「莊持正?你是誰?」
林昭遲疑了下,好吧,她也拿出點誠意來吧,「我姓林。」
「林——」少年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忽然道,「你是女的?」
她的姓氏跟性別有什麼必然的關系嗎?林昭糊涂地看看身上偷來的五哥的舊衣裳,靈光一閃,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你知道我是誰了?」
少年抱著劍,忍不住又打量她一遍,「除了你,我想不出你們家那些坐不垂堂的千金之子,有誰敢頂著家法上樹爬牆的。」還爬到別人家來。
嘖,原來就是這丫頭?說遍林家無敵手的口舌果然是厲害,不過——好像也很有趣的樣子啊。
「那你也就是我要找的人了?」林昭原樣打量回他,「除了你,我也想不出莊府里有哪個拿得動劍的。」
沒那堆姐妹說得那麼恐怖嘛。看上去,唔——她今年才十三歲,對于異性的鑒賞力還沒培養出來,不過感覺應該是很容易讓她們花痴的類型,「你樣子不差啊,怎麼和我一樣沒人敢要?」
「……」莊持正嘴角抽搐了一下。就算是事實,這也坦白得太坦白了吧?「做不成宰相夫人就算了,連解元夫人都撈不上,你的姐姐妹妹誰肯屈就我?」
林昭點點頭,「倒也是。我這次來就是和你說,我也不要你,乘早說清楚了,免得耽誤你。」
莊持正再度無語。這小丫頭——什麼叫做「耽誤」他?這種話難道不該是他說的嗎?
他眼珠轉了轉,忽然來了惡劣的興致,扯開嘴角,「是嗎?那就只好你被我耽誤了。」
林昭極有危機感地瞪眼,「什麼意思?」
莊持正哈哈一笑,「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好像三個月後就是我們的大好日子了吧?乖乖回家去等著,別再亂翻牆了。」這個時候的林昭畢竟年幼,聰慧是聰慧,氣度之類卻還完全沒培養出來——這從她立即跳起來的舉動可以輕易看出來。
「誰要嫁到你們家?跟我去和我爹說清楚!」
莊持正扳回一城,有些得意地笑道︰「好啊,你追得上我我就和你去。」
他說到倒數第四個字的時候,身形開始展動,到尾音落下,已經連影子都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