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令雖已近夏,度砂又給她抱來了被子,但她弱質女流,在地牢這種地方呆了一夜,還是受了寒。
度砂收了聲,忙巴過去,握著鐵欄,「你還好吧?我去給你找大夫來。」
「不用。」相從有點苦惱地喚住他,「五哥,你別這麼緊張,也別總守在這里了。昨天和沈副坊主打了一架,我看到你吐了血的。」
度砂撇撇嘴,「那你和我一起走。」
相從嘆氣,「五哥,這一坊的人還等著你去維持,你守在這里本來就是徇私了。我早應了你的,等這件事解決我立刻回去,不再和他牽扯,也不再記著他。」
度砂懷疑地看她,「你舍得嗎?」
「不舍得。」
疼痛似的抬手遮住了眼,合上的眼睫間有光亮一閃,一身的傷在至親面前,終于毫無掩飾地完全顯示出來,「但是我不能再留下去了,我……累了。」
也怕了。她不知道她的冷靜還能維持到什麼時候,心越來越不受控制,他臨走時的欲言又止,她竟然會有期待。
太荒謬,她怕到連真情和假意都分辨不清的時候,她再要——如何抽身?
度砂還是不滿意,「那早兩天和我走有什麼差別?再說你還回齋干什麼?我好容易找到你,莫非還能讓你去做丫頭?齋規雖嚴,總也沒有扣著你不放的理。至于這里的爛攤子,有我一份責任我不會袖手,但和你又沒關系,拿著毒藥就是下毒的人嗎?沈忍寒可憐的腦子只有一根筋——」
他說得興起,滔滔不絕起來,相從忍不住揉揉眉頭,道︰「也差不多是扣著。」
她憑空插出一句,度砂不解地眨眼,他已忘了自己之前具體說了什麼,便問︰「什麼扣著?」
相從頓了一頓,左手下滑模上頸間的鎖片,無聲地嘆息︰「五哥,我離家這些年的事,還是有些瞞了你的,這是我不能說的,對不起。」
度砂開始沒反應過來,跟著臉色不由一變,直覺想到那日殷采衣推測她在紅綠院里鎮定的緣由,這事他沒查出來,也不敢開口問,這時以為她說的便是此事,聲音喑啞下來︰「昭兒,是我對不住你。五哥混賬,居然能弄丟了你——」他說不下去。
相從裹著被子,半坐著向他爬過去,握上了他勒出青筋的手,微笑著,「是我自己要逃走的啊,我那時不懂事,騙了五哥帶我出來,也沒想過我走了之後五哥要怎麼辦,會不會受家法,就只想著去找他。」
度砂低首慢慢將額頭靠到她微涼的手上,不說話。
棒了一會,外面的人聲忽然隱隱騷動起來,那是和這幾天的人心浮動不同的一種動靜。
度砂抬起頭,和相從對視了一眼,閃過一致的了然。
——必是,那人終于回來了。
度砂拍拍衣服站起來,「那小子終于舍得回來了。昭兒你放心,我和他共事這些年,他雖然沒什麼良心,腦子總是有的,才不會和沈忍寒那個讀死了書的笨蛋一樣懷疑到你頭上。」
他信心滿滿,已模出硬搶來的地牢鑰匙,只等放人。
相從張了張嘴,又閉上。實在不知道怎麼說,她本來就是嫌疑最大的外來者,又不慎落下那麼鐵板釘釘的把柄,應該凡有點腦子的人都會想到她身上才對。
即便看到她手持匕首也仍然毫不猶疑信她的人……只有五哥你一個啊。
騷動漸近,已听見了腳步聲。
唯一可以透進地牢的一縷陽光被遮住。
進來的是兩個人,逆著光,誰的臉都看不清楚。
相從松開了握著鐵欄的手,閉上了眼,微微笑了一下,心里一片死灰般的沁涼。
丙然,求不得只是求不得。做什麼都沒用,再討好亦是枉然。
腦中清醒到一片空白,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好冷。
「你們都來了?」度砂興高采烈,「正好,采衣你說,我可以把我妹妹放出來了吧?那丫頭死心眼,自己不肯出來。」
有點空曠的牢里回蕩著他一個人的聲音。
相從有些疲倦地道︰「五哥,你先出去吧,這種情況你在不大合規矩。」
度砂愣了一下,「你說什麼?什麼規矩?」
沈忍寒淡淡開口︰「刑問時,五服親友規避的規矩。」
他左頰還留有沒消去的淤青,度砂的眸心縮起,看他的目光已是很想再在他右頰打一拳的神色,「刑——問?」
沈忍寒伸出縮在袖中的手掌,掌心赫然一個紙包,「度砂,你莫再公私不分。這是從風姑娘身上搜出來的‘煎根’,已經查驗過,是毒性很隱秘的一種毒,搜獲時還有兩名暗衛見證,人證物證俱在,你拿什麼護她?」
「我偏——」
「五哥,」相從略加大了聲音打斷他,「這是拂心齋的規矩,不能因我一人破例,不管我做沒做,問訊的過場一定要有的。」
度砂語塞,他自身也是半坊之主,事情的輕重總是明白。他心底篤信相從與此事無干,也信殷采衣不會輕判,當下倒不如何焦急,只有些不甘心,恨恨瞪一眼沈忍寒,「見到你我就該想到沒好事!」
拂袖而去。
相從看著他的背影嘆息。才想到嗎?
殷采衣回坊,知道始末,不先來這邊,而選擇去找沈忍寒,他信誰不已是一目了然的事了嗎?
見到進來的是兩個人,她——便再沒什麼不明白的了。
沈忍寒拱手為禮,「風姑娘,得罪了。」
相從撐著站了起來,頭有些暈,她晃了一下,淺笑道︰「沈副坊主有什麼問題,請問吧。」
開口的卻不是沈忍寒。另一個人慢慢抬起頭來,對上她的眼楮,看不出什麼神色,「相從,忍寒的話可有不實之處?」
相從搖頭,「沒有。」
「前天夜里三更,你當真拿著煎根在花圃里?」
「不錯。」
「煎根是毒藥?」殷采衣接過那個紙包,「我從沒听過,忍寒也說得不甚明白。」這樣不出奇的名字,听上去倒更像良藥。「是。」相從垂下眼,跟著看向藥包,「不過毒性極弱,尋常人吞下這一包也不會有事,所以使用極少,知道的人大約也不多。」
殷采衣隨意地點點頭,「毒性這麼弱,自然隱秘性也是好的。不過對人無效,對花木之類的呢?」
他語氣淡淡,問出的話卻是直搗核心,相從頓了一下,低聲而清晰地答道︰「有效。」
有效。
短短兩個字,已不需要其他更多的解釋,一切定局。
就是,這樣了吧。這一場夢,再不願醒,也到了睜眼的時候了。
「是嗎?」殷采衣捏著藥包邊沿的手指有些用力,表情半隱在陰暗中,聲如嘆息,「相從,為什麼要我失望?」
「……」昏眩了一下,忽然什麼都看不清,只模糊想,這最後最重的一刀,終還是逃不過。
幾個月累積下來的零碎傷口在一瞬間一齊迸裂,只有自己看得到。
對他而言,她果然什麼都不是。
「忍寒和我說的時候,我還不敢相信。」殷采衣的聲音還是淡然,「你還有什麼要自辯的嗎?」
相從搖頭,地牢陰暗的光線恰到好處地掩飾了她蒼白如死的臉色。
她垂著眼簾,腦中其實已是空白居多,一只手卻忽然伸進了鐵欄的間縫,握住了她的手腕,「那麼,輪到我問了,為什麼要害我?」
腕骨疼痛欲裂,然而比不上,被那雙近距離冰冷一片的眸子盯視的十分之一。
原來竟還可以更痛。腦中昏眩更甚,嘴里莫名地嘗到些微血腥味,相從微微笑了出來,自虐般迎視上那雙眼瞳,道︰「我害你?」
她不知道說出這三個字的自己是什麼表情,想必難看得很,因為殷采衣竟如被什麼蜇到一般,急急松了手,退了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