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一大片——」度砂閉了一下眼,「這損失我們會賠死的。」他分管的是賬目匯算,第一個聯想到的就是最現實的問題。
沒了花葉的遮擋,陽光直接照射下來,非但感覺不到一絲溫暖,處在其中倒像是一個不見底的墳場,沒有一點生機。
一直沒說話的殷采衣打了一個哈欠,平平常常地道︰「度砂,即刻修書回總齋,說明這邊狀況,我以身家擔保,半月之內找出凶手,逾期自去請罪。」
此事斷然瞞不過去,出在他治下,怎麼說也是個懈怠職守之過,推諉分辯都是多余,揪出黑手才是他唯一能做的。
度砂自是明白,點一點頭,即刻去辦。
沈忍寒想起來,招手喚人︰「通知暗衛,全部回坊,三批制守住花圃,日夜不得離人。」
殷采衣搖頭,道︰「沒這個必要。花圃太大,我們的人手太過短缺,敵暗我明,這麼大的靶子放在這里,防不住的。不用浪費人手,留他們繼續盯著各富家。」
彼此失彼,陣前亂腳是大忌。
沈忍寒恍悟,頷首不語。他想了一刻,道︰「對花木下手,倒很像同行相忌的例子,揚州城里其他成氣候的花坊只有城北的萬春園,有沒有可能是他們?」
「同行相忌?」殷采衣微微一笑,側首,「相從,你是局外人,從旁觀者的角度來說一下如何?」
相從一如既往的安靜,不過沈忍寒這次沒被嚇著,因為相從正好站在他旁邊。他只是有些奇怪,何以要問到一個丫頭身上?
少女沉著的嗓音響起來︰「可能性應該不大。這一片海棠林雖大,對將離坊的花圃來說卻不過只是一角,就算全毒死了,對花坊本身的生意幾乎不會有什麼影響,下手的人若是同行,不太可能用這麼吃力不討好的手段。所以——」
「所以基本可以排除掉。」殷采衣接下去,「然後?」
相從垂著頭,似乎在看滿地灰敗的花瓣,「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沈忍寒凝目,「這意思是——」
「多簡單又行之有效的借花殺人,還挑了這麼敏感的時期,當真是恨我不死呢。」殷采衣嘆氣。
不是為花坊,自然就是為人。他前陣子手下又剛死過一盆異卉,兩罪並罰,怎麼想,都還是有點頭疼呢。
沈忍寒月兌口而出︰「針對坊主而來?那豈不是內鬼的可能性最大?」他力圖目不斜視,到底眼角余光還是瞄向了相從。殷采衣似乎沒注意到,徑自揮揮手,「也不過是猜想罷了,你去忙你的吧。在這里站成石頭也沒用。對方手腳太干淨,一點線索都沒有,現階段,我們只能不變應萬變,繼續等著了。」
「啊?」沈忍寒呆了呆,「對方再下手怎麼辦?」
殷采衣已帶著相從往外走,聞言腳步一頓,回首,眉梢挑出漫不經心的涼意,「本坊主——只怕他們不來。」
淡淡的氣息綴在身後。
殷采衣並不回頭,淡淡笑問︰「你意如何?」
「兩事便是一事。」
相從說得簡潔,殷采衣倒沒有理解障礙,點頭贊同︰「我也不信,這世上會有那麼多巧合。拂心齋幾年不出事,一出就是兩樁,時間又如此接近,想不想到一起都難。」
相從似乎遲疑了一下,聲音有點不肯定︰「也許是三樁。」
「嗯?」下意識轉身,果然——那雙眼楮在看著地面。
殷采衣眯起了眼。這丫頭不知道為什麼,這幾天有點躲他的樣子,雖然一樣跟著他,和他說話,對他淺笑,負責他三餐,完全看不出有什麼異常的樣子。除了——眼神再不跟他有任何接觸。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在意到這麼細微的地方,相從的情緒反應本來就不明顯,開始的時候,他還費了一番工夫去留意,當然目的並不單純。
而大約是形成了習慣,那時的功夫沒白費,所以這麼微小的不一樣,他也幾乎立刻就察覺出來。並且,十分之在意這不一樣。
然後,發現更多的不一樣。比如說,越來越沉默。
這一點其實更隱蔽,他和她說話不管說什麼都是有問必答的,但是一旦他不說,她便從來不會主動和他說話。好像那日在議事廳上,他不點名問她,她縮在牆角,幾乎就完全把自己的氣息變成了虛無。
罷才在花林里,他完全肯定了這點不是自己的多想。
好像——就是知曉貢品被劫了之後吧?也就是,他在海棠林看到那個情景之後。不必再多想,和度某人定然月兌不了關系。但是相從一貫沉著,以她之智不會輕受挑撥,度砂說了什麼,才讓她有此改變?
心思變轉,他面上聲色不動,問道︰「三樁?」
相從搖搖頭,「我不大肯定,等確實了再說吧。早起疑慮,反而混淆視線。」
「相從啊——」他拖長了聲音喚她,卻不再有下文。
「什麼?」疑惑地終于抬頭,一根手指早早等在那里,恰挑在她下頜,不給她躲閃的機會。
「我變丑了?為什麼不再看我?」他單刀直入,「度砂那廝跟你挑撥了什麼?」
他享受持平膠著的提防試探的過程,卻不樂見變成僵局,忍耐到今天,她越躲越遠,這糊涂,他終于裝膩了。
此時兩人站在路邊,不知有意無意,彼此距離極近,殷采衣眼楮不眨地盯著她,本是存心要她避無可避。
相從一呆,顯然沒想到他會這麼直接。被橫空一句問破所有防備,眸底泛出的濃重的悲哀之色——雖只有一瞬間,卻是清清楚楚,那道道傷重重劃在他心上。
痛。
全是傷——那一瞬間,那些不及掩飾的,一直被很好地掩埋在寧靜的表面之下,零零碎碎無處不在的傷痕刺盲他的眼。
你真是舍得!
忽然就想起了度砂的一句話,殷采衣心中空了一下……不知道是什麼感覺。
真的,過分了嗎?
第六章疑(2)
沒有給他反應的機會,風過,剛才的眼見似幻覺,一眨眼的工夫見到的已又是淺笑,「殷主事大約是誤會什麼了,度砂是我五哥。」
殷采衣張大了嘴,「……五、五哥?」
這是什麼笑話?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居然是親戚?!
相從點頭,神色溫暖,「失散很多年了,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說來還要多謝殷主事。」
難怪那天度砂憤概成那個樣子,敵手是一回事,但若他的妹妹被別人這樣算計,他也難有什麼好臉色,度砂對他還算客氣了。
腦子里轉了一圈,總算回過了神志,「原來是這樣啊。」干巴巴的一句。心里想的是︰這麼算的話,豈不是度砂那小子說什麼相從都絕不會有絲毫懷疑了?
真不爽。
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詭異的地方,殷采衣惋惜地想,看來是沒辦法知道那小子造了什麼謠了。
包加郁悶的是,這個啞巴虧只能自己認了。不用想也知道,和人家失散多年的哥哥比起來,他算得什麼。
相從不知道他轉什麼心思,等了一刻還不見說話,便道︰「我回廚房看看,早上炖的水晶肘差不多要到火候了。」
說著轉身走去,殷采衣一抬頭,見她已走出去了三四步,倒不急追究她轉移話題,忙先拖住,笑道︰「錯了,你往那邊走又是回到花圃了,北邊才是回去中庭呢。你在坊里也呆了一陣子了,方向還沒弄清嗎?」笑容忽然凝住。
相從一回首見他眼中精光,她察人眼色何等厲害,雖不知首尾,腦中只稍稍一轉,立刻抓出重點,「淮陰的北邊莫非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