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從仍未回神,不知有意無意,眼楮一直低垂著。
倒是度砂心中警鈴大作,這死情聖,老毛病又犯了,這回主意還打到他小妹頭上!
不及多想,他馬上道︰「風姑娘,不如我們一起出去走走吧,來了這麼多天,你還沒逛過揚州城吧?正好我盡一盡地主之誼。」隔絕開來是首要任務,絕不能容殷某人的魔爪伸過來。
也不等回話,他起身拉著人就走。
「副坊主——」相從掙月兌不及,被拖出了門。
身後,殷采衣眯著眼,勾起嘴角,柔韌的指節敲著桌面,看向兩人背影的目光——
沈忍寒陡然間毛骨悚然,這、這是什麼詭異的眼神啊?
「坊主,你是打算用美人計嗎?」
殷采衣僵了一下,笑眉笑眼地側頭向他,「你要這麼說的話,也沒錯。」
「……」沈忍寒喃喃︰「不知道三爺為什麼要安這個人進來?這手法也太明顯了吧。」他一頓,「坊主,你和風姑娘相處最久,怎麼看?」
「平生不做虧心事,我怕什麼鬼來敲門?」懶洋洋舒展開身體,青年目中一片漫不經意,「且走著瞧吧,別做多余的事。我只告訴你,別去招惹她,你不是對手。」
沈忍寒遲疑著,這話,是明顯還沒信任她的意思吧?想問,又住了口,共事也有三年了,他從來就模不清那張笑臉下在想些什麼。
看對方沒有再說話的意願,他默默跟著離開。
殷采衣手撐著額頭,向後窩進椅子里,閉上了眼。
半個時辰過去——
一個時辰過去——
一個半時辰過去——
腳步聲自外傳來,一人的加快了些,過來輕輕推他,「殷主事,怎麼在這里就睡了?倦了回房好嗎?」
「管他做什麼,這種天又不會得風寒。」不滿的說話聲是度砂,「倒是你走了這麼半天,累了吧?我送你回房。」
似笑非笑地睜開眼來——他還是第一次知道,度砂的聲音可以這樣連降幾個聲調變成無限諂媚討好的語氣,原來木頭也是會開竅的?
心念轉動,他做出虛弱初醒的樣子來,「我餓。」
相從怔了一下,為這沒頭沒尾的兩個字,「你沒用中膳嗎?」
殷采衣點頭,雙手捂住骯部,眼神帶著三分委屈地仰視,「我等著你給我做飯。」
能擋住這種眼神的人實在不太多。
似是某種默契,自回坊來,他的三餐一直都是相從負責做的。
一旁度砂的臉立即黑了。這情聖不是最重風采的嗎?一舉手一投足都講究行雲流水的氣度,現在居然當著他的面耍無賴?好——不要臉!
度砂忍住手癢,皮笑肉不笑地回道︰「我們在街上吃過了。你餓了就去廚房,在這里叫什麼?」心里補上一句︰餓死才好。
殷采衣瞧也不瞧他,專心致志地看著相從,重復一遍︰「我餓。」
「……」這感覺,實在有些好笑。
相從忍著,一時也不知道要怎麼反應,模不明白這又是哪一出,只得試探著道︰「我現在去做,來得及嗎?」
殷采衣大大點頭,笑靨如花,另補一句︰「我等你。」
相從卻又別過了眼,只嘴角勾出淺淺弧度,徑自去了。
度砂磨牙,這死狐狸八成壓榨小妹上癮了!
狠狠瞪去一眼,想到這人就是一切事端的罪魁禍首,心情更是惡劣,偏偏答應了什麼都不能說,只能憋著悶死自己。
「你——」一句話沖出喉嚨又被迫壓回來,「你真是舍得!」
殷采衣極是無辜,「你說什麼?」
「我說——」
度砂住口,看著他若無其事的表情,忽然間心中一冷,什麼都不想說了。
這個人是天生的商人,什麼都可以列入算計中,反掌間奪人心魂,卻半點也不會在乎。他不知道小妹為他犧牲了多少,知道也不會在意,戴著溫柔的面具親近,不過是為試探,他不會明白這對小妹是多心驚的冷酷。
涂著蜜糖的匕首,越是甜美越是傷人,每一刻都是凌遲。他看不見……他身邊一直安靜淺笑的少女已經被傷得多重。相從沒跟他抱怨過,但是將離坊外第一眼,他便看出她一身的傷。
他終于找到的妹妹卻是這樣,完全換了另一個人的性子,還帶著滿身的傷,快要被愧疚淹得沒頂,他——連問都不敢。
安安靜靜的,沉穩的,睿智的,帶著淡淡絕望的氣息——他唯一敢爬到大樹上揚眉跟長輩對陣的妹妹是經歷了什麼變成這樣?
「喂,你傻站在這里發什麼呆?」殷采衣奇怪地問。
度砂驚醒過來,看了他一眼,轉過身去,疲倦地道︰「離她遠一點。」
不等回話,他直直走出門,出門檻時腳步一停,扔下另一句話︰「放她一條生路。」
第六章疑(1)
這是——警告嗎?
殷采衣沉了眸色。
連掩飾都不想,也完全不考慮避嫌,這麼直接跟他撂話。在此之前,至少在他回來那天,度砂並沒有跟他坦白兩人相識的意思。
沒講究過什麼上下的規矩,彼此的共事更像是朋友,但以度砂一貫的性情,從不曾擅越至此。是什麼樣的舊識,能讓他如此不遺余力地庇護到底?
笨蛋小子,不知道這警告來得太遲了嗎?他縱然還有很多的不確定,不明白的疑團更是一大堆,心情卻已經在不知不覺間點滴變化。她待他有多好,他不是瞎子感覺不到,待一個人這麼好,要用多少心血他明白得很。
真心還是假意,于原來的他並無所謂,現在也仍然不覺得有什麼要緊。就算是假的,一個人肯這麼耗費心計只為他,他有什麼好挑剔的?
只不過,不經意發現,還是有一些東西不同了。
殷采衣盯著自己的指尖發呆,他開始有一點點期待——這個人和別人區分了開來,以她獨有的方式,極其緩慢地侵入,一路同行一路契合一路提防,欣賞又警惕。這樣對他絕對危險卻又不具任何攻擊性的對手,他小心翼翼地親近,集中精神去試探,完全分不開心,也完全轉不開眼。
不會再有人能這麼吸引住他全部心神,她清冷的光華甚至蓋過記憶中那個小小的身影。
所以,他不想不會離開,一定要說的話,他只想把警告的那小子踹得離她遠一點——並且已經在做,度砂畢竟還是太光明磊落,可愛得竟當面跟他撂狠話,不知道只會暴露自己兼便宜對手嗎?
他微微地純良地笑,真是傻孩子。
風相從——是友還是敵,我真的不能不期待,層層迷霧後,你的位置。
而,才發現不久的是,相對于起初的無所謂,他的私心開始摻雜進去,並不是太過渴切,但心底某個小小的角落,確實期望——會是前者。
又過去三天。
又發生了一件大事。
這次的事端殷采衣終于不能悠哉坐視了,因為根源出在將離坊里。
那片他一直覺得看得頭痛的海棠花林,一夜之間繁華落盡,富貴全失,只余一地灰敗。
襯著光禿禿連女敕葉都掉光的樹枝,分外怵目驚心。
數人看著地上連綿著厚厚一層的枯敗花瓣,芳華顏色一夜褪盡,均是毛骨悚然,怔在當場。
這情形委實太過詭異。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沈忍寒,他蹲下去,吐出一個字︰「毒。」
癥狀再明顯不過,度砂跟著蹲下來,臉色難看之極,「好得很,我們都成死人了,堂堂將離坊成了別人的後花園,來去自如。」
沈忍寒臉色凝重著,起身去觸模樹身,劈開了一個枝椏,里面的顏色已成了灰黑色。
他吸了一口氣,「毒素侵入枝干,應該是全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