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里一片嘩然,無數的目光投向了被點名的兩人,跟著,眾大小闢員如來時一樣,潮水般涌出了喜堂,有多遠避多遠。
不詳的麻煩的氣息,這些在官場中打滾煎熬的人精們,已是毫無疑問地嗅到了。
聖旨的內容不長,因為扣下的帽子很大,大到絕對不給翻身的余地,所以,根本沒有多說廢話的必要。
查前吏部尚書林和連同下屬知府雲某,私造兵器,擅自征兵,于邊關蠢蠢欲動,罪同屯兵謀反,十惡之首。即日起原地罷職,押解入京,擇日候審。
「這——」雲養德跪在地上,完全愣了,臉色一片慘白,「怎麼會?怎麼可能?」
「御筆朱批,雲知府,」雲三看著他,「您說會不會呢?」
雲養德呆呆地張著嘴,一時都忘了眼前的人是他的親子,只下意識地辯解道︰「可是微臣沒有——微臣絕對沒有通敵叛國之心!」
「那麼私造兵器呢?擅自征兵呢?行政官吏與當地武官協調報備之前,不得單獨動用正規兵備力量。我朝律法明文如鐵,雲知府,莫非你都沒有看過?抑或是明知故犯?」
雲養德腿一軟,就著跪著的姿勢,頹然坐倒。
滿目琳瑯大紅喜色,通通變作看不見邊的晃眼諷刺。
「後生可畏啊。」林尚書咳了一聲,一時間也仿佛老了十歲,「這一局棋,是聖上的意思吧?」
雲三沒有隱瞞的意思,「不錯。」罷了官尚能勞動正規武官護送,不過兩年,聖上便被滿朝的折子逼得只能將他官復原職,美其名曰老將出山。一個區區二品尚書就能扎下如此深的根睫,臥榻之側,試問還怎麼睡得安穩?
所謂雲某,不過是一個陪襯罷了。而他做的,就是借這個機會,將兩個人綁到一起,順帶把這個沒有必要存在的家徹底踹散。
惡毒嗎?他也不是一生下來就惡毒的,不過現在——什麼評價都已經沒關系了。
林尚書咬著牙︰「說是有人在收集你爹的罪證,根本就只是煙霧彈吧?不過想要他亂了陣腳,然後提出剿滅千秋寨將功贖罪的建議,府衙兵力不夠,于是你接著誘使你爹觸動最不能踫的律條,同時把我扯進來,最後順理成章,安上那項大罪名。我只是一直沒想到,你竟然會不惜拉自家人下水!」否則,也不會毫無防備,任由他們去做。
不必雲三加以肯定,雲養德也知道這是事實了,顫抖地伸出手來︰「逆子,你、你為什麼?」
雲三收起了那一絲笑意,整個人從頭寒到腳,「我和雲霏的娘,都是雲知府您當年三言兩語就暗搶來的民女,她們死得早,你大概已經沒什麼印象了。那些年里,我娘在這里過的是什麼日子,你也從來沒理會在意過,可惜,有些人卻是沒那麼容易就忘掉的。」
「那你也不能栽贓到親父身上來!」雲養德怒道,那種事于他,實在不覺得有什麼愧疚的必要,「你知不知道,這是天理不容!」
雲三冷笑一聲,擲下那一卷明黃錦緞來,「雲知府放心,弒父的罪我還沒打算犯。量刑的時候,聖上多半會發你去采礦還是挖石頭什麼的。明言了也無妨,這就是我拿這次的功勞換來的,不用客氣。」
「你——」雲養德被他後面兩句顛倒黑白,幾乎氣暈過去。
雲三不再看他,輕擊了下掌,兩列全副披掛的兵士肅然魚貫入內。
雲三薄唇輕吐︰「現在,兩位大人,請回京候審吧。」
當先走出門去,烈陽的光線刺到臉上,忍不住閉了一下目。
終于……都結束了。
都結束了。
第10章(1)
城外的某個小樹林里。
不怎麼高大的樹木,枝葉卻很繁茂,十分有效地阻隔了大部分陽光的入侵,只余地上點點碎金,偶有微風穿林拂過,晃動間如水面般波光粼粼。
從大哥的左腳晃到右腳去了——
眯了下眼,有點被那絲金色閃到,唔,又重新晃回左腳去了——
刷。
一直覆面的蓋頭忽然被扯下,情緒正在游離中的溫宣桑嚇了一跳,下意識抬頭,抬到一半反應過來,急急重新低回去,目光老實鎖定在自己的雙腳之間,不敢稍離。
心怦怦地開始亂跳,要被算總賬了吧?听大哥剛才在喜堂說的話,寨子里似乎沒有出什麼事,那就不用擔心了。至于其他的,她自己也算不過來做了多少蠢事,要罰要殺,絕不反抗就是了。
只要……只要不被趕走就好。
似乎等了很久,也可能沒有多少時間,是她自己的錯覺而已,總之就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終于忍不住,目光小小地往前移了一格。
「醒了?那走了。」淡淡的聲音,視線里的雙腳毫不猶豫地撤離。
「啊,不行!」她條件反射地,整個人直直倒過去一般地撲上那人的背後,十指不成章法地緊抓住手邊的布料,憋了很久後月兌口而出的聲音——太過急迫,哽咽得居然幾乎听不出簡單的兩個字,溫宣桑自己也覺得了,恐怕意思沒有傳達到,連忙補上一遍︰「不要!」
青年背對著,身形絲毫不晃,問道︰「不要什麼?」
「……別丟下我啊,大哥。」眼淚一串串滾下來,速度快得溫宣桑自己都茫然,腦子里面亂哄哄的一片,片刻之前的那些雜七雜八的想法被那一個「走「字打擊得丁點不剩。本來就不是多聰明的人,在面對生平最怕出現的情形時,更加沒有辦法清楚思考,恐懼至深中,所有到最後都只變做了五個字︰「你殺了我吧。」
「……」溫良玉沉默了一刻,不語。
溫宣桑把頭埋到他背後,更加用力地抓住他的衣襟,茫茫然地順著紊亂的思緒道︰「我知道我給你惹了大麻煩,可是你要丟下我的話,還不如殺了我吧,我原來就沒有打算活著回去。」
夏衣單薄,可以很清晰地感覺到背後濕潤的一塊在擴大領地中,溫良玉還是沉默。
「大哥,嗚嗚……大哥……」終于大哭起來,「別不要我,你撿了我的——嗚,我只有一個人了,他們又欺負我……嗚嗚,要把我送給那個糟老頭,好過分。大哥我知道我沒用,可是——」大大抽噎了一下,「我真想殺了他的,嗚……別丟掉我……」
數天來的委屈恐懼,終于全部發泄出來。
溫良玉沉吟著,身軀被抓抱得也微微抖動著,他注視著前方灰褐色的樹干,面色莫名地不斷變幻,啟唇問道︰「……寧可死也不想離開我嗎?宣桑,你——是這個意思?」
抵在背上的腦袋一下一下用力地點著,「嗚……我是你救回來的啊,大哥,命本來就是你的。」
溫良玉的視線一動不動,好像凝固在了前方,「如果我沒有救過你呢?我們就只是普通地遇見,然後認識,還會想跟著我嗎?」
「啊?」因為要分出精力思考,宣桑的哭聲漸漸小下去,一邊抽噎著一邊道,「有什麼差別嗎?我喜歡大哥,又不是因為被救了。」
凝固的眼神松動開來,但還是沒有更多的表情,「為什麼?」
呃?不明白了,她不是回答過了?「我喜歡大哥啊。」
「到什麼程度?」
「比任何人都要喜歡——」毫不猶豫,「最喜歡。」
溫良玉驀然閉目,深深吸了一口氣,再開口時,聲音低啞下來︰「宣桑笨蛋,別回答得這麼快,你真的知道我在問什麼嗎?」
溫宣桑便沒了動靜,連時不時的抽噎都停止了。
丙然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笨蛋吧?溫良玉睜開眼來,無奈地嘆息。他實在不該期望過高,弄得自己也像個笨蛋一樣。想想還要岔開話題,免得操之過急,再把人嚇跑了。思量著正欲開口,卻感覺後背被蹭了蹭。一瞬間有些恍惚,這種毫無疑問撒嬌的動作,竟是自兩年前他刻意疏遠以來,第一次重新感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