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持連忙噤聲。
每當看到周圍景物變幻時,青湖才意識到時光的流逝。
「景色變換時,便知流光逝。」他感慨地吟誦著,在作詩上,他沒有天賦,念出來的詩句常常不太通順,連平仄也不對。
矗立在時光之外,不受時光侵蝕的人只有青湖和邢楓而已。青湖感到強烈的親切感,邢楓不會老,她一直保持著年輕嬌艷的容貌。
青湖常常去掃墓。
他怕邢楓會寂寞。邢楓死後,他才恍然意識到她是多麼害怕寂寞的人。邢楓的墳墓上長滿青草,墳墓前的木牌也換成了石碑,上面的字是青湖一點一點鑿出來的。仍舊是「青湖之墓」四個字,雖然他早就會寫邢楓的名字。
埋葬她時他還不知道。其實埋在土里的就是他自己。
邢楓剛死時,他常常看到和邢楓酷似的女子。就算是完全不相干的人,也能從容貌細節上找到和邢楓相似的那一點點痕跡。終于有一天,他回到墓地,他用鏟子小心地挖掘著邢楓的墳墓。是不相信邢楓真的躺在地底下,還是渴望再見邢楓一面,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突然,鏟子觸到堅硬的物體,他身體不受控制地抽搐著,好像寒流經過脊背一樣。他小心地挖開四周的土,棺材的一側露出地面。
他的心髒不受控制地狂跳,恨不得立刻躍出胸腔,他手上不停,兩眼發直,汗水如雨漿浸透衣服,只有豆大的汗水流到眼楮里他才用手背隨便擦掉。如果有人看到,一定會以為是瘋子在掘墓。
他將親手釘下的釘子一根根親手拔掉。
推開棺材蓋,惡臭立刻襲來。即使早有準備,青湖仍然感到窒息的痛苦,和可怕的尸臭相比,他更渴望見到她。
青湖首先看到的是邢楓的一只腳。腳上的裙子已經爛掉了,露出白生生的一截腿骨,雪白得好像早春的梨花。
他鼓足勇氣向上望去,然後整個人變成了石像。
吧枯的黑色頭發緊緊貼在頭皮上,依稀看得出是當初精心梳理的流雲髻。躺在棺木里的女人一半的臉全部腐爛掉,爛破的嘴唇部位變成黑糊糊的窟窿。原本緊閉的眼簾也腐爛得只剩下漆黑的圓洞,猛一看,好像瞪圓的大眼楮。而她右邊的臉卻出乎意料地保持著原本的樣貌。
雖然右邊臉頰已經深深凹陷下去,呈現出即將腐爛的青灰色,但是漆黑縴細的眉毛,柔軟修長的睫毛和緊緊咬合的嘴唇仍保持著邢楓生前的美麗。
罷剛襲擊過他的惡臭已經不存在了,青湖小心翼翼地抱著邢楓。如果可以選擇,他更願意擁抱活生生的邢楓,可惜他沒有機會了。
後悔蠶食著他的心靈,他第一次嘗到悔恨的滋味,永遠不能挽回的痛苦。如果時光能夠倒轉,他一定要好好地擁抱邢楓,一定要告訴她,他有多麼思念她。
冰冷的液體流過他的面頰,掉落到邢楓的完好的半邊臉上,水漬漸漸攤開,她耳邊的鬢發全部被類似清水的液體染濕。
他將她緊緊擁抱在懷里,久久不願放開。
「邢楓——」
他小聲呢喃著心中人的名字,聲音回蕩在冰冷的空氣里。他知道,即使放聲大吼,也不會有人回應他。那個名字漸漸變成他心中最動人的旋律,是一首只屬于他自己的歌。他也不願和別人分享。
「公子,公子——穿青色衣服的公子——請等等好嗎?」
他轉過頭,是個梳雙髻的嬌俏丫鬟,她一邊跑一邊喘著氣,好容易追上他的步子,忙說︰「公子,打擾你真不好意思,我家老夫人想見公子一面,不知公子能否賞臉,到府中小坐?」
他不想和人結交,微笑著婉拒。
小丫鬟很著急地說︰「我家老夫人是真的很老、很老啊,她比我見過的所有人都老。老夫人福壽無雙,已經是六代同堂了她還健在,你就去看看吧。」
小丫頭說得好像看她家老夫人比看雜耍更有趣一樣。青湖見她焦急得臉上冒汗,改變主意,說︰「那好吧。」
老夫人躺在貴妃榻上,層層簾幕將萬丈紅塵擋在外面。
老夫人已經非常老了,臉上松弛的皮膚糾結著,根本看不清她的面目。青湖有種對面坐的不是人的錯覺。
久久無語。青湖以為她已經睡著了,剛要起身離開,老夫人突然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真像——」
第10章(2)
什麼真像?
原來老夫人一直眯著眼楮端詳著他,只是她的眼楮藏在皺紋里幾乎看不出來。
老夫人嘆息道︰「你真像我的丈夫——」
什麼?別做夢了好不好!青湖受不了地起身,哪里會有像他一樣俊美的人?
老夫人突然站起身,顫巍巍地拉住他的胳膊。青湖不敢甩開她的手臂,怕一個不小心把她的手臂順便扯下來。兩行渾濁的淚水流下老夫人的臉龐,在菊花般布滿皺紋的臉上曲折流淌。
「永實——是你嗎——真是你嗎——你還是原來的樣子——」
「婆婆,你認錯人了。」
「認錯?」老夫人笑了,她溫柔地笑起來,那一瞬間,青湖想,或許她年輕時是個美人。
「我老了。而你,永實,你仍然年輕,你已經不認得我了?」她溫柔地問。
青湖听得出她話里的深情,那熟悉的語調讓他百感交集,他說︰「不,我還認得你。」
老夫人笑起來,「小伙子,你怎麼會認得我?不要安慰老婆子啦,你不是永實,他早就死了,他離開我的日子,早就超過陪伴我的時光。」
「可你還是懷念他。」青湖覺得老夫人很有趣,她神志清醒,偶爾沉溺于過去,但很快就走回到現實。
「時間的長短不能左右我對他的思念。」老夫人說。她很喜歡和這個年輕人說話,不僅因他和永實相同的容貌,還因他雙眼中藏不住的悵惘和懷念的深情。
「的確。和心愛的人度過的一天都比自己孤獨度過的一年更幸福快樂,值得回味。」青湖很有感觸地說。
「呵呵。」老夫人又笑了,失去了心愛的永實,她仍能歡笑。
「你和當年永實死時一樣大呢。其實我不能稱永實為丈夫,他沒有娶我,我嫁了別人。那年我才十八歲,我愛著鄰家俊美的哥哥永實。他希望進京趕考,博得功名,然後風光地娶我。我們相約百年,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下等三年;我們發誓不但這一輩子在一起,下輩子也要在一起。結果永實在趕考途中染上瘟疫,死在他鄉。」
青湖想到當年邢楓找到的骸鼻,身為狐的他死後附身于骸鼻之上。或許那個就是永實罷。
「我尋死沒有成功,然後就服從父母的意願嫁給了現在的丈夫,他二十年前也拋下我走了。今生沒有永實的人生不能說不幸福,但我仍希望永實在地下等著我,下輩子我們能在一起。」老夫人長吁一口氣,「真害怕他等煩了,其實不用幾年了,我馬上就會去找他。小伙子,你說到時候他仍然年輕,我已經老了,他還認不認得我?」
「一定認得。」
老夫人又格格笑了。
「年輕人,你很苦惱,有什麼不順心的事?」
我只是看起來年輕而已,要是加上我身為狐狸的年齡,可以叫你一聲小泵娘呢。青湖對堪稱「小泵娘」的老夫人說︰「婆婆,你說下輩子,你真相信有下輩子?死掉的人真的能夠重生?」
「當然,這就叫做輪回。今生做的惡會在來生報應;今生種的花,來生能夠結下果。已經離開你的人,一定會再次和你重聚。你要抱著這樣的信念,耐心地等待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