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琴和他的人,仿佛是極端的矛盾。他把他充沛的感情融入了弦中,于是身上就只有淡淡的一層——就像月光一樣,皎潔、明亮卻不熾熱。
一曲終了,他抬起手仿佛想要接起從半空中飄揚而下的雪。
為什麼要救她呢?也許是因為她跳下懸崖的眼神,那里面的淒厲和絕望像極了他鏡子中的自己,因為他和她都是掙扎在生死邊緣的人。當時看見了她就會想到自己,所以才移情于她,所以才希望她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只是不知不覺中,這樣的移情已然變了質。
看著月亮,他無聲念著一個女子的名字︰「月……華……莊……月……華……」
蝶悱惻抱著膝,將頭靠在膝蓋上。有一個人在她的耳邊一遍一遍地重復著,「月華,月華……」聲音有些冷卻帶著淡淡的溫柔。她抬頭看著益發明亮的月,一張臉爬滿了淚——綿延不絕。淚,滴在攥在手中的白玉上,在月光下微微發出淡雅的光輝,一下子就不見了……
定安二十九年四月,西塞不顧兩國盟約強行吞並半個蒙古,皇帝大怒欲發兵數十萬于蒙古。靜睿王淮斟自請領兵出征,皇帝允之並秘令楚琴淵為三軍監軍,三日後開拔蒙古。
從聖旨一下,林滔就處于煩躁到快崩潰的邊緣,他在楚琴淵面前來來回回走了快一個下午了,嘴里一直喃喃地念叨︰「皇帝是頭腦發暈了還是怎麼?竟然秘點了你做三軍監軍。他難道不知道你身體的狀況嗎?戰場又不比別的地方,要是在戰場上真出了什麼事,我怎麼和夫人交代……」
楚琴淵坐在輪椅上一字不發,面無表情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只是手一直按著琴身。
林滔煩躁地抓了抓頭發,「你倒是給個反應啊!我都在這里走了一個下午了。」
楚琴淵若無其事地「道」︰「要說什麼?依命行事就是。你記得不要告訴我爹娘,就說我在丞相府教王小姐琴。」既然是秘令,就應該沒有幾個人知道。
林滔挫敗地坐了下來,「這個我知道。我就是有幾個膽也不敢讓你家里人知道你上了前線。」
「不是前線,」楚琴淵清楚地指出,「是後方。所以不會有危險。」他推著輪椅走到門口,「我出去走走。」
「早些回來。」林滔知曉他需要一個人想一想,前一陣子給他的煙花信號的引還放在楚琴淵那里,所以他並不擔心他的安危。
楚琴淵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去哪里,只是推著輪椅慢慢地「走」,等到發現的時候已經到了江邊。
江邊並不是全黑的,有一點火光在黑暗中閃爍。他遠遠地看去,知道那是老莊叼在嘴邊的煙。
老莊察覺到有人來了,回過頭看見楚琴淵咧開了個略有滄桑的笑,站了起來恭敬地道︰「楚公子可是要上船?」
楚琴淵看了一眼江面,看了一眼這條小船,點了點頭。
老莊助他上了船,拿起了一件衣服遞給他,再拿出一壺酒溫著就退下了。
楚琴淵輕撫了撫自己的外衣,想起那個晚上它正覆在她單薄的身上,眉宇間有一層淡淡的繾綣圍繞。忽然看見領口夾了一片東西,夾起一看,卻是那晚江面上的桃花的一片花瓣,早已經褪去了當日的顏色,留在面上的只有一層仿佛揉了那晚月光的舊白。
這個晚上,仿佛一切都揉在了他的心里,對過去,對現在,對將來……總是有一些東西越來越清晰,卻有一些東西越來越模糊。
這次去前線,他知道皇帝有意讓他和淮斟一起,那只老狐狸給了他們彼此一把可以置對方于死地的刀,自己卻坐收漁人之利。也許,再更深一層,他想讓自己和淮斟看清彼此,因為他同時給了自己和淮斟可以殺死對方的權柄。
想到這里,楚琴淵微微地笑了,他總是在最危難的時候笑,這樣的笑總是讓人心驚,卻不知道他究竟在笑些什麼。
他伸手拿起了酒壺,倒了兩杯酒,一杯拿在手里,一杯放在對面,然後他舉起了酒杯踫了另外一只,卻不喝。
放下了酒杯,沉寂了心思,下了船。
楚琴淵走下船沒多遠就看見岸邊站著一個人。月光斜照在她身上,她一身雲藍白的輕紗長裙,不復前些時候的輕佻和嫵媚,一身的清雅一臉的凝重,默默地看著他。
他亦默默地回望著她。
許久,她開了口︰「好久不見。」
江邊,還是一個夜晚,還是一壇酒,不同的是,兩岸的桃花早已過了最盛的時刻,江面上飄著紅紅白白殘留的花瓣,像是特意為了今晚。這時的酒香在此刻聞起來竟是有著醉人的殘忍。
「每次到這江上來,總會想起‘小舟從此去,滄海寄余生’。」她拿起了先前楚琴淵倒好並未喝的酒,姿態仿若閑聊一般,「每次一想到這句話,總有無盡的羨慕。巴不得就這樣泛舟去了。」
她今天有些不一樣,他知道。無論是哪一面的她,都讓他如此的心動。
他默然,只是專注地看著她。
她抬頭看著月亮,「無論什麼時候,月亮總是這樣的圓。」
他隨著她的眼光看去,嘆道︰「古今同一月,人間各西東。」
「你會死的。」她看著他,遞給他一杯酒,「無論這場仗是贏是輸,靜睿王是不會讓你活著的。」她手中握著的酒杯已經灑出了半杯酒。
他握住她的手,取走了她的酒杯,放在她的唇邊。她看著他,默默喝下了只剩半杯的酒。
他一手按弦,「我不會死。」這幾個音,他彈得極其的慢,「因為我還不想死。」
她心中一動,立刻做了個決定。突然,她喝下他杯中的酒撲上前去深深、深深地吻住了他,她吻得那樣重那樣不顧一切——仿佛沒有明天。唇舌糾纏之間她把一口酒涓滴不剩地滑進了他的喉。
酒中有藥。
她看著睡在胸前的他,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清澈。一手撫上他如玉俊秀的臉,「真想再听你叫一次我的名字。我怎麼會看著你死?我當然不能讓你死。」
她知道有一個方法可以從淮斟的手里救他。
第四章前塵今生(2)
幾乎是蝶悱惻一離開楚琴淵就醒了,他的目光在今晚的月光下格外妖異,鬼魅的味道竟然和淮斟一樣重。
她的藥怎麼可能瞞得過他?只是月華——他撐起身體半坐在船上,看著江面上的花瓣,第一次有些煩躁地深皺了眉。他開始有些討厭連她都要利用的自己。可是,沒有辦法——閉上眼楮,他任江風吹亂他一絲不亂的發——如果他不這麼做,那麼今後死的就不光是他一個人了。
什麼時候開始他變得貪心了?已經不光是想讓自己一個人活下來,而且還想要贏得他奢望了很久的、有了她的未來。所以,月華,你「必須」要諒解我。
兩個時辰以後,淮斟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
蝶悱惻端著茶進來了,淮斟放下筆有些驚訝,「悱惻,還沒睡?」
蝶悱惻倒了杯茶端給淮斟,「王爺就快要出征了,這次一走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夠回來。」
「怎麼,怕我這一仗會打輸?」淮斟接過茶杯潤了潤喉,贊道,「好茶!王府上下再也難找出第二個把茶泡得如此之好的人了。」
蝶悱惻淡笑道︰「王爺喜歡就好。」
「坐。」淮斟拍了拍身邊的空位,「找我有事嗎?」
她依言坐下,「王爺之前許我的三個條件,我想好了一個。」
「噢?」淮斟玩味地笑了,「不會是想要我的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