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舉起玉,讓「井」字的「口」對著今天晚上的月亮,今天晚上是滿月呢。想起許多年前,也是一個這樣一個滿月的夜晚,改變了她一生命運的慘淡。
自己今年多大了?低頭笑了笑,仿佛從來到靜睿王府就不曾費心去記過,現在想來自己今年有二十了,那麼遇見淮斟就是在七年前,在她十三歲那年。
她透過楚琴淵的玉看著眼前的滿月,卻仿佛是在看七年前的滿月。
那一年,她全家被抄,滿門滅族,女眷不是殉了葬就是充為官婢發配邊疆。
直到那一天前,她還是深受皇帝寵信的御醫家的小姐。她的祖父人稱「鬼醫」,憑借著獨步天下的醫術,雖不能說是權傾朝野,卻也是炙手可熱。直到那一天前,她都一直以為自己的世界只在書本和藥材上,祖父曾說過,她天資過人,必有所為。
那一天,祖父、父親被賜死,母親上吊死在她面前,她的世界完全崩潰在眼前。也就是在那一天,在她以帶罪之身將要被流放的時候,她遇見了當時年僅十八歲的六皇子——淮斟。
那時的他騎在一匹馬上看著被上了腳鐐手銬的她。眼神和現在一樣的深沉而輕柔,「莊御醫家的孫女?叫什麼名字?」就在他開口的一瞬間,所有的人都停了下來。她抬頭看著他,不問反答︰「你是誰?」
淮斟一挑眉,玩味道︰「有意思。」
旁邊押犯人的官差見她如此無禮,一鞭子抽在她的身上罵道︰「你個不長眼的丫頭!這是六皇子,還不快請罪?」
她卻笑了,不顧肩膀上火辣辣的疼,徑自站好了福了一福,「見過六皇子。」
淮斟因為她不卑不亢的態度暗自贊嘆,下了馬看著她,等到把她看仔細時早已月兌口而出︰「好個美人胚子!沒想到莊御醫家的孫女,小小年紀竟然有這樣的氣度和膽識!」
一旁的官差听出了點苗頭,涎著臉道︰「如果殿下看中了這丫頭,就把她領回去吧。只是王爺小心,這丫頭難馴得很吶。」
淮斟不再看她,淡道︰「我要她做什麼?就算要了也不是隨隨便便在大街上就要。」說完,他策馬而去,仿佛剛才的話他從未講過。
她深深看著他的身影,想起母親臨死前的話︰「你要記住,我們家走到這步田地,六皇子淮斟是始作俑者!他為了報當年你爺爺救不活他母親容貴妃的仇,借了你爺爺的手錯殺了懷有身孕的田昭容;如果不是他,我們家何至到如此地步?我不相信以你爺爺的醫術會錯殺死人,更何況是皇帝的妃子!
「滅門之仇,不共戴天!娘不要你報仇,但是你必須要記住我們家幾十口人命是怎麼死的!這樣才不枉費你身上留著的血。」
滅門之仇,不共戴天!
她看著淮斟背影,這樣一個年輕的男子,一身儒雅尊貴的氣質,竟然和她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她會听母親的話,不要報仇好好活下去;但是這個人,她再也不想見到。
第二天,她便被刑部配給六皇子淮斟。她腦海中只有四個字
——命當如此。
「叫什麼名字?」再次見到她的時候,淮斟問她。
她閉嘴不答,神情有些傲和清高。
淮斟反而笑了,「是不想說,還是不想要了?無妨,以後就叫你悱惻吧——蝶悱惻。忘記過去也好,以後你將是我身邊一只迷迭悱惻的絕美蝴蝶。」
之後她就成了淮斟身邊的婢女。他讓她繼續當個小姐,卻又讓她學史、讀三國和《資治通鑒》,讓她學作態、學唱戲、學身段、學禮儀,學著如何魅惑眾生又分寸得當。
接下來,她第一個任務︰殺楚門第四子——楚琴淵。
第四章前塵今生(1)
她第一見到楚琴淵的時候在杭州。
那天下著整年未見的大雪,雪一片片地下,大得有些嚇人。她事先就知道他會來杭州城外荒山上的懸崖邊,因為那里是杭州唯一種著松香木的地方。松香木和月雲木一樣,是制琴的良材。
那天,一個少年公子,一身白色的披風斗篷站在懸崖邊;天地,白茫茫一片,只有他站的地方散發著清冷的光。
「很危險。」他那個時候這樣淡淡地告知她,卻沒有看著她。
「我?」幾片雪花落在她飛揚的長發上,她的眼神浮現出隱隱的詭異,「我來殺你。」
他听到這樣駭人的話,神色依舊是淡淡的甚至還有些玩味,「殺我?你如何殺我?」
她揚起了一抹輕輕的笑,「殺你?就這樣——」話音一落,她往後退了一步,腳下一空直直地往下墜去。
她的神色幾乎是恬靜的,眼神純粹地看著他。她的眼神深深震懾住了他年輕的心,在他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不由自主地狂奔到了懸崖邊想要抓住不停往下墜落的她。
結果……他在半空中抓住了她,然後……他抱著她嬌小的身體滾落在了全是白骨的崖底。
那個時候的她,純然地想死。她一家都死絕了,她活下來又能如何?
「為何救我?」她茫然而空洞地看著身邊動彈不得的他。要不是他一路抓著懸崖峭壁上的枯藤一路滑下來,她和他可能就和周圍的白骨一樣了。
「不知道。」他淡答,眉語之間仍是一派的祥和。
「那你可知,你的腿即使好了也不可能像從前那般了,就更不用說你我二人能夠活著出去。」
「知道。」
「那你可知,我是來殺你的?」她死死地看著他。
「現在知道了。」也大概猜到是為了什麼。
靜默了許久,她忽然開口︰「你同我做筆交易如何?」
「你說。」
「我助你活著出去。出去之後你不準再開口說話。」許久之後想來,那個時候開出這樣的條件竟是一時的無理取鬧信口開河;沒有想到他竟然當真沒有再開口說過話。
「好。」
「你不問我為什麼?」她挑眉。
「需要嗎?我只知道——我們必須活下去。」他看著天空說著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她再一次安靜了,仿佛一下子收起了她那一身的詭異和空白,「給我一個活下去的理由。」自從她家被抄,全族被滅之後她就不知道該用什麼理由來支持她活下去。
楚琴淵輕輕嘆了口氣,指著天空,「你看見了嗎?」
「太陽而已。」
楚琴淵慢慢地說︰「只有活下去才能看見明天的太陽。」
她听著,當這些字一個個沖擊到她的心里,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已經淚流滿面了。她從懷里掏出一個煙花信號的引,不去看他,「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他的聲音從背後響起︰「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她一僵,回過頭去看著他含笑的臉,啞然道︰「也好,反正我今後再也不會用到這個名字了,找個人幫我記住也好。月華——我叫莊月華。」
「月華?」他重復了一遍,仿佛一陣春風吹過她的耳旁,繼而淺嘆道︰「好美的名字。」
他看著她,「其實你並不想死,所以出去之後應該會活下來吧?」
她眼楮又一熱,鄭重而認真的、重重地點了下頭。
一聲長嘯從懸崖底鑽入空中,一朵煙花以極其妖嬈的姿態綻放在空中,然後,凋零在空中;花瓣隨著皚皚的白雪又一點一點地灑了下來,覆蓋了他和她滿身,覆蓋滿了他和她未來糾纏在一起的路和辛苦……
一陣琴音從修長而骨架分明的手中滑了出來,楚琴淵在院子里對著滿月彈琴,他的琴聲仿佛從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而來;如果此時有人在惜別過往懷想故人,怕是免不了要潸然淚下痛哭一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