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琴淵隨意彈了四個音——「知音而已。」
「如果有機會,我倒想再會會她。」林滔感慨道,顯然已經和蝶單方面惺惺相惜了起來。
「應該不會再有機會了。」楚琴淵突然「說」。
「為什麼?」林滔好奇地問。
「因為她不會再想見到我。」他的音調中有一種閑適的肯定。繼而再肯定的是︰最好也不要再見她。
沒想到,那年的那個少女竟然長成了如今這般妖冶的女子。事世當真無常,她自有她自己的際遇與人生,他並無心過問。
長安,靜睿王府。
靜睿王淮斟是當今皇上的第六子,時年二十五,風華正茂。待人溫馴爾雅且與世無爭,朝野上下素有口碑。在當今朝野各派中雖不偏不倚卻廣納人心,是個朝野上下稱道的儒士。前任已故宰相曾私下感嘆——如此良人,偏生皇家。
反過來想,生在皇家的人「溫馴爾雅與世無爭」這八個字就值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而今淮斟坐在書房中,一身月牙白的織雲錦襯得他益發的尊貴和爾雅。他與楚琴淵在第一眼看來都是屬于性溫之人,不同的是他的溫比楚琴淵要亮一些,且熠熠生輝;楚琴淵的溫要比靜睿王冷許多,較之「潤物細無聲」有過之而無不及。
「回來了嗎?」淮斟一邊翻書一邊問身邊的小廝,他的聲音出奇的低沉。
小廝恭敬答道︰「回王爺的話,還沒。」
淮斟站起來邊走邊道︰「要是回來了就說我在晚亭里等,你不用再跟了,下去吧。」他說話的速度很慢,有一點像人走在細沙礫上的感覺。
小廝仍是恭敬地退了下去,他一面往晚亭的方向走一面想著剛才看的東西,他走得很慢卻極用心。此時見到他的無不以為他正在推敲什麼詩句典籍。
一個半個時辰過去之後下人來報,卻看見他正坐在晚亭里對著石桌上的棋一個人下著,便不敢打擾,只得訕訕地站在一邊靜候吩咐。
「有事?」淮斟落了一子,輕描淡寫地問道。
「回王爺的話,小姐回來了。」
「嗯。」他應了一聲,繼續一個人下著棋。
不一會,一個女子著一身猩紅色的斗篷從回廊走來,脂粉未施卻難掩嬌媚和那絲若有似無的清冷。
「王爺。」女子福了一福便靜靜地站在一旁。
淮斟也沒讓她等太久,落下了最後一子,且笑且抬頭道︰「回來了?坐。收獲如何?你說予我听听罷。」
女子依言輕輕坐下,啟口道︰「此次回來怕是要讓王爺失望了。」
「但說無妨。」丫鬟送上了,淮斟端起來品著茶,眉宇之間仍是溫溫的。
「兩廣總督、蘇州知府、江南第一米商都是趨炎附勢之人,且極為唯利是圖。」女子聲音由軟噥漸漸轉冷,神態卻是一派的事不關己。
「依你看,如何?」潤了口茶,嘆了一聲。
「這些人有可用之處,但用時必須小心謹慎。我怕——」
「養虎為患?」淮斟接了她的話,然後笑望著眼前的女子,「你這麼聰明怎麼會讓我有養虎為患之憂?」他蓋上了茶蓋,發出清脆的一響,「說吧,這次你又抓了人家什麼把柄?」
「王爺英明!」她取出三本賬冊放在石桌上,「這三本賬冊是他們三位賄賂以及洗錢的明細。我把拓寫的副本留在了原處,這次帶給您的是原本。」
這三本賬冊里牽扯了太多朝廷的官員和民間的商家,有了這三本帳就無異于踩住了朝廷和商賈大半人的死穴。淮斟輕撫過賬冊手就像在撫摩情人的長發,他也笑得益發溫柔,「做得好。這次,你要本王賞你什麼?」
女子淡然一笑,「王爺,您不覺得這樣說話有些無趣嗎?」
淮斟點頭,「是有些無趣。我曾經允你三個條件來達成你的心願。如今你可有想好?」
「令王爺失望了,還沒有。」女子起身,「不知王爺有沒有其他的吩咐?」
淮斟搖頭,「你下去好好休息吧。」
女子彎腰一福轉身離開的時候他突然叫住了她︰「悱惻。」
她回頭無聲地看著他,等待吩咐。
「這次出去可有遇到什麼特殊之人?」
特殊之人?她想起了一張古琴和它如冷泉月玉一般的主人,她緩緩地揚起了笑,「沒有。悱惻這次出去並沒有遇見什麼特別之人。王爺為何這樣問?」
「沒事,你下去吧。」淮斟垂下了眼簾遮住了自己的情緒。
悱惻轉身走回自己在靜睿王府的住處——蝶居。
蝶小姐全名——蝶悱惻。
這個名字是淮斟收她為婢的時候取的,意為︰莊周夢蝶,悱惻迷離。從她進王府的第一天,他便開始把她培養成迷惑眾生風情萬種卻又不失清雅格調進退得宜的女人。
那一年蝶悱惻十三歲,淮斟十八。
與其說蝶悱惻是淮斟一手培養出來的美色,不如說她是淮斟手下不可或缺的幫手。因為她聰明而且理智,總能夠清晰而冷靜地看清大局的方向,做出最明智的判斷。當朝眾臣人人都以為蝶悱惻只是靜睿王身邊的一個女人,卻不知蝶悱惻之于淮斟又豈止是一個女人而已。
淮斟——當朝最溫文爾雅不問世事的六王爺,當真應了他的封號——靜睿。
一個月後,蘇州知府拜為太守,即刻彈劾當朝戶部尚書,戶部尚書獲罪下獄。再六個月後他卻因被彈劾收賄受賄並私下結黨營私、購置兵器糾集重兵,自縊家中。
幸得靜睿六王爺說情才免得滅族之劫。聖上大贊之,故命靜睿王前往查辦抄家一事,蘇杭各官吏莫不人人自危。六王爺在蘇杭總共停留二十日,辦完公事立即回京。這二十日,表面上——相安無事。
今年立春,當今聖上六十大壽,特招楚門楚琴淵進京獻琴。
第二章謙謙君子(1)
楚門,馥清閣。
楚家佔地極大,一花一草看似精心安排卻在不經意之處讓人感覺渾然天成。人走在其中也清雅了起來。楚琴淵住在楚家最僻靜的馥清閣,馥清閣臨著湖全種滿了柳樹。現在剛好是立春,滿園的綠意盎然,微風一吹更生無限搖曳之感,人在其中便整個都沉寂且悠然了起來。
「琴淵。」楚夫人一進琴室就看見楚琴淵坐在那里,對面的桌子上放著一張琴,他正看著琴發怔不知道在想什麼。楚夫人輕輕喚了聲,見他沒有答應也就不去吵他徑自站在桌前看起了琴。
這張琴一眼就能看出是新做的,一貫是七弦。琴身本身的式樣倒沒什麼特別,但是卻讓人隱隱感覺一種類似于無常而尊貴的矛盾。楚夫人一時好奇用手細細去撫琴,指尖竟然被琴的沁涼微震了一下——這琴竟然比玉還要溫涼。她隨意彈了一根弦,發出「錚」的一聲沉郁的音,听起來像是來自人最深處的記憶中。
那張琴正是用蝶悱惻的月雲木制成。
楚琴淵被琴音微微地驚了一下,回過神來才發現楚夫人站在自己面前。一手直接按上弦,「娘,什麼時候來的?您坐。找我有事嗎?」
楚夫人收回放在琴上的手看著楚琴淵,滿臉的憂心,「皇上傳你進宮,東西都準備得怎麼樣了?」
「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娘,您不用為我擔心,有林滔在不會出事。」
楚夫人嘆了口氣,「出門在外不比家里。你又是極少出門的,不比其他兄弟,再加上你這個身體,這次要不是皇上實在想見你,還有林滔陪你,我還真不敢讓你一個人出門。」
楚琴淵拍了拍楚夫人的手,「沒事的,娘。我只是上京獻琴給皇上。不會耽誤太久。我早去早回,爹都沒有擔心,您就更應該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