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姨娘感傷得大哭,細想想也不忍違了她的心願,「好不好,都捎個書信來。中土和咱們東霖,僅有商船往來,別這麼一去就沒音訊。身子好了,還是回來瞧瞧我,這些家當,妳非帶去不可,若是不收,那就是不把我當個人看了……」
不由分說,硬分了半庫金銀給她,兌成明珠寶玉,秋娘怎麼辭都無用,只好收下。
一路送到麗京,出了海港,終究要灑淚揮別。五姨娘看著他們倆隨著點點船帆而去,海天一色,漸漸連影子都看不到了。
中土濟南地方,來了一對服色特別的外國夫妻。
說起來和漢人沒什麼兩樣,同樣發黑面白,只是輪廓深了些,說話有些口音,服裝打扮鮮明,和漢人有些差別。
這對夫妻人物又分外出色,男的俊朗飄逸,女的溫婉絕麗,好奇的鄉人一問,竟是兩個大夫,醫術又高明,漸漸就有人來請。
住了一個多月,鄉人也熟了,倒希望這對外國夫妻長住下來。他們自謙醫術不精,不過旅居而已。
這日,大夫的娘子听得門前喧嘩,出門來看,只見一個髒兮兮的丐婦在門口哭天罵地,抱著個啼哭不已的嬰兒,又有些凶惡的無賴譏笑辱罵,她心里覺得不太快意,剛好大夫也出門來,喝住了那群無賴。
「要你們管?」那些無賴瞪起眼楮嚷,「不認識老子的拳頭麼?」
眾鄉人遠遠的看,沒人敢出聲音,卻見一個老頭兒排眾而來,拿著拐杖趕人,「噓噓噓!你們這起流氓,在醫館門口喧嘩什麼?別人怕你們,老兒可不怕,橫豎就活沒多久了!來來來,哪個好膽的來打老兒,拚個人命官司吧!」
那起無賴這才不干不淨的邊罵邊走,老頭兒搖頭嘆息,遞過了饅頭給丐婦,丐婦瞪大眼楮搶了過來,像是餓得久了,大口大口的吞,大夫娘子不忍心,提了壺茶給她喝。
「你這外國來的大夫,看你的病人便罷,何苦攪混呢?」老頭兒好心的勸著,「這鄉里的人怕了那起無賴,連飲食也不敢給這可憐人,你們是外鄉,又是客居,何必惹麻煩?老兒活不久了,還能賑濟她,大夫還是別管這檔閑事吧。」
這外國大夫偏偏不依,定要問個詳細,老兒被逼不過,這才嘆氣說了。
原來,這丐婦原本是濟南麗園林家的媳婦,偶然被知縣看上了,硬要林家獻出來,林家本是濟南世家,哪忍得住這口氣?堅決不肯,還告了官。哪知道官官相護,這仇一結上,知縣胡亂安了個賊寇的罪名,鬧了林家一個家破人亡,整個麗園被燒成一片白地,知縣趁亂將林家諸人盡皆打死,搶出那個有孕在身的林家媳婦,硬奸污了她。
遭此巨變,林家媳婦瘋了,知縣煩不過,把她趕出來,淪為丐婦,在破廟自己生了孩子,痴痴呆呆,天天哭著要「叔叔申冤」。
「可憐林家家破人亡。」老頭兒唏噓不已,「這痴婦只記得還有個小叔赴京趕考,沒遭了毒手。但是你想,大考過了多久?這小叔一去已經十年有余,生死未卜,這冤何處訴?只可惜這積善之家,居然沒有余慶……濟南地方的神隱寺自負靈驗,怎麼不管人間冤屈?」
這外國大夫听了,臉色慘澹,只是望著丐婦發呆,大夫娘子拉了拉他的衣袖,「子霽……」
那瘋婦听了,眼楮瞪得老大,上上下下看著外國大夫,「啊呀!叔叔!我們家冤比天還大,就是等你回來哪!」她撇了饅頭,抓著大夫嚎啕,「爺兒們死得好慘,小泵被那賊人奸污,抹了脖子,要不是肚里有林家這塊血肉,我也不活了!叔叔呀,我忍辱偷生,就為這一天哪……」
她又磕頭又哭,硬把孩兒塞到他懷里。
「這位大娘,我不是……」外國大夫想讓她明白,她卻扯發大哭。
「你不是子霽?你不是林子霽?你爹爹被賊人害死,你妹妹讓賊人污了抹脖子,你居然不為他們報仇!我不管!我不管!我到陰曹地府找公婆訴說去!」
她將孩兒丟在地上,居然一頭撞上門柱,登時血流如注。
大夫搶救不及,看她雙目圓睜,猶有余恨,出氣多而入氣少了,不禁淚盈于眶。「……嫂嫂,子霽當戮力而為。」
大夫娘子抱起大哭的孩兒,了解的望了望大夫,「嫂嫂,我是子霽的妻。這孩兒,必不負妳所托。」
瘋婦喉頭咯咯數聲,不能言,只是一手拉著大夫,一手拉著娘子,眼楮看著孩兒,竟是含笑而逝。
老頭兒發呆好一會兒,「大夫、娘子!這禍比天還大!這種身分是可冒認的麼?你們快去!快去!路上行人好事的多,到處都有知縣的爪牙,這惹禍的孩子給了我吧!」
大夫笑了笑,「我是叫子霽沒錯。」他扶起妻子,「秋娘,咱們回林宅吧!」竟不理老兒的叫喚。
他們默默進了東倒西歪的林宅,滿目瘡痍,只有祠堂在邊角,還勉強有個屋架子。
「秋娘,我惹了這麻煩,妳可怨我?」他開口,只是滿腔酸澀。
「師尊不也姓林麼?」秋娘逗著孩子,「異鄉異國,這樣的冤屈讓咱們踫上,不能不說是冥冥之中尚有天意。保全這孩子,也慰藉了師尊,師尊養你這麼大,無以回報,也當從他所姓,續他的香火。」
比梁朗垂下淚來,「秋娘,天地也唯有妳是我的知音,且讓我任性一回吧!醫不得妳,是我終生的愧疚。」
「誰說你沒醫呢?」秋娘溫柔的看著孩子,「你醫了我的命。我這生,從沒想過能有夫有子……」
而後,秋娘拿出明珠寶玉,不畏權貴,重新修整了麗園。
這麗園有道源泉終年不絕,谷梁朗爬上了長長的山階探勘源頭,發現有座古舊的神隱寺。
寺旁芭蕉茂密,芭葉肥大,只見幾片芭蕉上面有斑斑血跡,竟是血書,痛陳知縣如狼似虎的種種罪行,祈求泉神解冤舒孽。
當中,還有林家媳婦歪扭的字跡,行文顛三倒四,即使發瘋,也還心心念念伸冤。
「泉神理不了,人間尚有人呢!」他喃喃自語,摘下了那幾頁血淚斑斑的血書。
不多久,知縣突然暴病身亡,知府家宅不安,鬧起妖祟,妖祟宛如大鳥飛越屋頂,盜去了熟睡知府的枕頭,留下幾頁血書。
驚出一身汗的知府,連忙調查暴死知縣的罪狀,各家被侵佔的產業也都歸還。
遠渡重洋而來的谷梁朗、秋娘,收了產業,撫養林姓的孩子。
比梁朗功夫極高,卻甘于當一介平凡大夫,所有暗中理冤舒孽之事,皆假借泉神名義。于此,遂成濟南一方百年傳奇,林家子孫遵從祖訓,都以血書伸冤為志願,默默行善。
秋娘雖然一生多病,不知道是不是谷梁朗的一念之慈,還是修習內功得當,竟然活得極長,無法生育的她,疼愛林姓孩子一生,那孩子終生喊她娘,幾乎忘卻她應該是「叔母」。
據說,谷梁朗與秋娘相愛了一輩子,即使白發蒼蒼,谷梁朗還是每天細心為秋娘親自梳發畫眉,跟新婚的夫妻沒有兩樣。
比起神隱寺的傳說,這對林氏先人的鶼鰈情深,更像是傳奇一般。
全書完
作者的話
謝秋娘成形的很早,大約是兩三年前就寫了大綱,只是一直沒空動筆而已。
每次翻開來看,就有些頭疼。不可諱言,我受紅樓夢的影響甚深,所以寫起這種當家人特別的愉快,但是愉快雖愉快,要怎麼把感情寫進去,我就頭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