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久沒動過這個帳戶了?一年?兩年?應該兩年吧。三個暑假,祥介才剛回美國不久。
她開始不懂祥介。這幾年的暑假他都回台灣來。然後什麼地方也不去,安靜的住在台中,等她開店,他來坐著,幫忙整理書。關店以後就回去,並不要求留下來。
也許,這是另一種短暫的詭計。或許,他在美國遇到了重大的感情挫折。不管真相是什麼,她不想知道,也不會問。
第二年他又來,染香並不期待什麼。走到這個年紀,她已經太熟悉男人的伎倆了。打電話打上一禮拜,只要想到就打。制約了女孩子以後,失蹤個三四天再回來。女孩子會誤認這種被制約就是愛情,然後真的一頭栽下去。
她覺得靜真對。決定不再絕望,就得先放棄所有的希望。
所以,她不去動世平給她的錢。任那些錢漸漸堆起來,也不去理會。
倚賴是種恥辱。既然決定離開遮風避雨的地方,她就沒打算回頭。但是不代表她不關心世平。在她最絕望的時候,世平拉過她,她懂得感恩。
她把帳戶提空,做了張銀行本票寄給世平。世平只回了封放了空白支票的信,那張空白支票上面填了兩年後的日期,卻沒有金額。
淡淡的微笑。能幫得上忙就好了。
但,亦達的危機這麼大,她的金額這麼渺小,她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亦達緩緩的沉沒,最後香港來的財團並購了亦達。
報紙上幾行輕描淡寫,不知道是多少血淚在後面。
她默默的北上,避開世平,找了文秀。
餅了好一會兒,文秀才認出她來,緊緊握住她的手。文秀的手一片冷汗。
「沒想到…連父母親都跟我撇清,你卻願意來看我。」龐大的壓力將她壓得非常憔悴,染香的心里說不出有多麼難受。
現在的文秀,和過去的自己,都有著焦慮而愛著的靈魂。
「搬家嗎?需不需要幫忙?」她看著整室的狼藉。
「要搬去哪里?」她苦笑,「我正在找還能賣的東西。不過,也真的得搬。買主就要簽約了。」
「要來台中嗎?」她的聲音還是輕輕的,將一副鑰匙放在文秀的掌心,「房子不大,但是一家四口住著大概剛好。算是喘息一下吧。那並不是我的產業,只是暫時放在我名下管著。」
文秀握緊她的手,落淚。
他們接受了染香的好意,搬到台中去。但是世平到了上海,只有文秀帶著兩個孩子過來。
染香卻不曾去過那里。那個家屬于文秀,她不想讓文秀覺得她這個「壞女人」用卑劣的手段讓她覺得困窘。
「我沒這麼想過。」這下子,文秀倒是真的困窘了。
她輕拍文秀的手,「我就在這附近。有什麼事情,喊一聲就是了。」
不愛就是有這種好處。不愛,就能將一切單純化。
也因為不愛,祥介回國來找她,染香也願意替他找住處、工作。
「轉眼成空。」他笑,表情卻很輕松。
「沒有什麼負債,已經是萬幸了。」染香淡淡的,「怎不念完大學?」
「學費貴。」他把自己的行李扛進新住處,「再說,叔父既然去大陸奮斗了,我總得照顧嬸嬸和弟妹。」他停了一下,「我也就剩這些親人。」
他,倒真的長大了一點點。
少年會長大。他在台中找到美語老師的工作,一面關照著嬸嬸和異母弟妹,一面關照著染香的生活。
原本奢華如貴族的一家人,突然生活都簡單下來。開頭幾個月,文秀因為錢不夠用,總是哭泣的。
她在台中沒有朋友,只能到染香這里。等她寧定下來,到一家很小的出版社當了文編,也把所有的牢騷和不滿全收起來。
女人的韌性是驚人的。
染香看著常到店里來的祥介,有時會突然迷糊起來。這個高大爽朗的男人是誰?是那個在揚著五彩毒粉的夜里,用那樣柔軟誘惑的聲音,喊住她的黑天使嗎?
她發現自己漸漸想不起少年的祥介模樣。生活不曾饒過誰。不景氣也襲擊了她小小的租書店。開店的時間越來越長,她的休假越來越少。
這樣卻還只能勉強維持生活,無法再請工讀生。
她還是咬牙熬了過來。
單純的生活變得更單純,物質的更低。她已經很久沒逛街了,最常穿的衣服是佐丹奴。她的手指和脖子都光光的,一點首飾也沒有,文秀只剩一支手表。
至于祥介,他更簡單到T恤牛仔褲全都是「NightCity」。
「這是什麼牌子?」染香有點胡涂。難道她太久沒有出去行走,出來的時尚牌子都不知道?
「『夜市牌』啦!」,祥介笑著說。
染香也笑出來了。
「好久沒看到你笑了。」他模模染香的頭發,她不像以前閃得那麼快。
「對不起。」染香抬頭看他,「我為了少年的自己,跟你道歉,對不起。」
染香沒有說話。她仔細的看著這個少年時在她心髒插上致命的一刀,讓她拒絕一切的少年。
曾經是少年。
「我不原諒你。絕對不原諒你。」她的唇角浮出若有似無的笑容,「我絕對不原諒你…只要我不原諒你,你就不會離開。只要我不愛你,你就會愛我。只要我不把你放在心上,你離開的時候,我就不會傷心。我絕對不原諒你…」
臉上蛇行著溫熱,她才知道這麼多年干涸的自己,又哭了。
這淚落在龜裂的心底,有著鹽巴抹過傷口的劇烈疼痛。
祥介輕輕的攬住她,有些怯怯的。總是懸著的一顆心,終于落地。
「現在說,實在有點早。」他拿出樸素的金戒指,「但,嫁我吧。」
這是她听過最美的情話。
***
終究,她沒嫁給祥介。那枚金戒指串著金煉,掛在她的脖子上,成了她唯一的首飾。
染香已經太老了。她的心境老到幾乎入土。她已經和孤獨密不可分,再也不想離開這個名為「孤獨」的朋友。
祥介卻只是笑一笑,「總有一天。我會讓你戴在無名指上。」
「我絕對不嫁你。」染香笑笑著回答。
寂寞麼?其實,她已經很久不去想寂寞這件事情。這條崎嶇漫長的人生路程,還有太多路要走。
不管有誰同行,都是孤獨一個人。
每天的清醒都是一場啟程。不管誰陪著,都只是同方向的旅人。誰也不知道會從哪個轉彎處消失。
「我可以等。」祥介微笑,「我們還有漫長的時間可以等。」
或許,真正在等的,是我。我在等待答案的揭曉。在我棺木上,能不能得到沾著你的眼淚的白玫瑰。
這種等待里,我不寂寞。是的,我不寂寞。